第二百一十五章 踐踏

第二百一十五章 踐踏

梁世發戴着北方人習慣的涼帽,穿着土灰色的圓領長袍,裝扮成流落在京師官員的長隨伴當,神情略有些緊張和不安的在南城行走着。

儘管有大量官員南逃,但也有相當多的大明官員,總數在千人以上的京官選擇了留在京師。

這其中已經有不少官員重新回自己的衙門入值辦事,也有不少官員逗留在南城或北城一帶,準備觀看一段時間的風色。

相對於李自成進京后的表現,到目前為止,從五月底陸續進入京師的滿洲人,顯然在軍政事務上更純熟老練,也就更加的得人心了。

北方地方,清軍所至之處並沒有如往年那樣到處燒殺搶掠,相反,清軍所至地方原本的明朝官員照常留用,知縣仍是知縣,知府還是知府,只有總兵,巡撫,道員之類的要緊官員,他們是陸續換上了自己更信的過的漢軍旗的漢人為主。

在清朝開國之初,剛進大明境內時,大量任用的地方官員多半是漢軍旗人。這是很聰明的做法,既可以與當地士紳力量溝通勾結,利用大明的地方力量安定地方,利用地方的財力物力人力,又使得漢軍旗發揮更大的作用,並沒有淪為廢物之流。

要知道論純粹的戰力,漢軍旗不僅比不了滿洲八旗,比起蒙古八旗也要遜色一些,更不要提和三順王和吳三桂這種明軍中的精銳相比了。

但論在地方為督撫,替大清守備地方,剿滅小規模的叛亂,漢軍旗的漢人們發揮的作用可是比滿洲八旗要大的多。

至於投降的漢軍,他們想要更大的地盤和好處,對清廷的忠心卻又是比不過漢軍旗人。

京師之中,也是和地方大體相同,真正的核心部門都是滿洲旗人為主,但發揮作用的則是投降的漢官,而真正主事的則又是漢軍旗人。

比如內院之中,現在有寧完我和洪承疇,同時又有馮銓等降官,真正說話算話的,並不是洪承疇,當然也輪不到馮銓,而是寧完我這個漢軍旗人。

六部之中,大量的官員缺位,不少官員選擇投降合作,更多的則是觀風望色。

但隨着清廷諸多舉措相當純熟,顯示了清政權是一個合格的,擁有自己獨特風格,馭下有道,進退從容的成熟政權之後,越來越多的官員也是選擇了和清廷合作。

最少他們現在還有一層遮羞布,清廷在表面上是宣佈入關是平西伯吳三桂請求,入關替大明天子復仇,剿殺流寇。

這叫很多文官想起申包胥的哭救秦廷請兵的故事,而清廷明顯會賴着不走,和秦國故事完全不同,這便是沒有人想起來了。

梁世發現在行走的是南城,他此次進京攜帶着不少金子,銀子帶的太多便是太顯眼了,除了本人外,尚且一個情報組和一個行動組和他一起陸續進京。

他們偽裝成長隨,僕役,或是困守在京師的江淮行商,主要的目標便是刺探八旗兵的動向,是否出兵,出兵的數量,行軍的目標等等。

這個任務相當艱巨,畢竟梁世發等人在淮安一帶打探消息和行動時,背後有雲梯關的旗軍支持,另外算是在本鄉本土,行事好歹是有底氣。

到了京師,就是兩眼一抹黑,幾乎什麼都不懂,處處陌生。

倒是朱萬春在此事上幫了不小的忙,朱家在南京的關係穩固,在京師也是有不錯的關係網絡,閔元啟也並沒有欺瞞朱萬春,直言要派人到京師打探消息,朱萬春便是開了張單子,都是朱家的故交好友,可以用來打開京師局面。

當然朱萬春的信也是略有隱瞞,只是說朱家派到京師的人,用來打探消息,看看清國下一步的打算是如何,也是要研究一下北方的局面。

身為淮安頂尖的大豪商,作一些情報刺探是相當正常的事情,根本就不會有人懷疑。

梁世發身邊的人有一部份是按朱家的關係分別安置下來,有幾個隨着他不遠不近的在南城地界活動。

原本的內城已經不準漢人隨意出入,就算是南城也是人煙稀少了。

經過闖軍入城和清軍入城兩次變化,城中很多商行鋪面都直接關門閉戶,買賣是暫時停止了。

很多口外商人直接停止貿易,南貨鋪子也是大半關閉,只有京師原本的一些小店鋪,因為民生相關,經過短暫的關閉后又重新開業。

就算如此,街面上也是人煙稀少,哪怕是在正陽門外東西大街,原本大明境內最繁榮熱鬧的地界,此時也是行人三三兩兩,並沒有多少人在街道上隨意行走着。

偶爾會有滿洲兵經過,路過的行人臉上都有畏懼之色,所有人都下意識低下頭,縮着肩膀,站在道路兩側躲避。

梁世發還是頭一次見辮子兵,心中不乏好奇,但他也是和京城中人一樣,低頭縮肩,只是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着這些夷人兵丁。

這些辮子兵是多半戴着結着紅纓的大帽,穿着青色或灰色的箭袍,腰間佩着腰刀,馬匹左右兩側是長大的步弓和裝滿箭矢的撒袋,身上還掛着小刀和水壺等雜物。

他們呼嘯而過,嘴裏說的是眾人聽不懂的夷話,看到路邊的漢人時,臉上掛着輕蔑而不屑的鄙夷之色,甚至稍微有人礙事擋路,這些八旗兵就是一馬鞭抽打過去,看到人被打翻或是慘叫時,這些八旗兵就是哈哈大笑起來。

梁世發眼底深處隱現怒色,但他很快也是收斂了自己的情緒。

這樣的兵馬欺人之事又不是第一回見,不要說這些女真人,便是漢人亂兵對待起自家人來其實也是一碼子事,並沒有太多不同。

他的內心深處,也是有一種渴盼,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結束這樣的亂世。

在二十幾年前也就是梁世發還是孩子的時候,萬曆年頭只是隱隱聽說遼東有女真人在鬧事,但距離大河衛幾千里之遠,根本沒有人放在心上。

那時候天下大體太平,雖然也有少量的土匪,山東也有響馬,但都鬧不成大氣候,運軍雖是辛苦,但萬曆年間的日子總體來說是過的還過的去,民戶們隔幾天就能吃一回葷腥,或魚或肉,好歹能解解饞蟲。

軍戶們要苦一些,但隔十天半個月割半斤肉還是辦的到,大人孩子們多半還都能吃飽肚子,兩稀一干,不至於餓肚皮。

一切是在加征遼餉后發生變化,朝廷加的有限,但底下的士紳將自己的那份轉嫁給百姓們,官府又額外加征,層層加碼。

朝廷加征的遼餉,在民間最少是翻了幾倍上去。

那時候人們日子已經難過了,到天啟年過後換了崇禎年,人都說皇上雄才大略,上來就誅了魏閹,大明要中興有望了。

可很快京師被圍,天下騷然,然後便是流寇大起,到處禍害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只要被流寇經過的地方,女人受辱,老人孩子被害,精壯男子被殺或是被裹挾為寇,一個地方多少年都恢復不了元氣。

然後就是東虜多次入關,也是和流寇一樣,所過之處,寸草不留。

接着就是加征遼餉,加征練餉,人們的生活越過越難,幾乎沒有辦法填飽肚皮。

到如今,大明二百多年的京師淪為蠻夷之手,那些曾經臣服在大明治下的蠻夷卻是在這座凝具了大明二百多年的精華和驕傲的城市中耀武揚威的經過,漢人們卻是蜷縮在街角路邊,畢恭畢敬的向著這些夷兵讓避行禮。

梁世發的內心仍是在憤怒着,在北上之前,閔元啟曾經和他說起過東虜之事,他對這些殘害大明的蠻夷當然也是充滿警惕和憤恨。

但語言的力量是比不過眼前親眼看到的一切,哪怕是在大河衛無惡不作的客兵都沒有這種八旗兵給梁世髮帶來的衝擊和傷害來的大。

客兵只是打糧征糧,搶掠民財,滿足私慾。

但梁世發在這些夷兵眼裏,看到的是赤裸裸的看羔羊般的高高在上,和長期冷血殺人帶來的凌厲殺氣。

那種高高在上和鄙夷之態,完全就是將所有漢人視為豬狗牛羊,根本未將他們看成是同等的人類存在。

這種鄙夷和壓制,令得梁世發的呼吸都感覺困難了。

從有記憶開始至今,梁世發沒有感覺象今天這樣屈辱過。

被貴人喝斥辱罵,被上官訓斥毆打。

被人白眼相加,斥之為窮運軍時,他也曾有類似的憤怒和屈辱,但都是沒有今天這樣強烈。

在梁世發按捺住情緒繼續向前時,他終於想通了。

剛剛那些八旗兵的姿態之所以令自己這般憤怒,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這種鄙夷和輕視並不是針對自己或是某一個人,而是征服者對被征服者,強勢民族對弱勢民族,成功者對失敗者,主子對奴才……

曾經驕傲的華夏文明,中華上國,漢朝,唐朝,大明,一路傳承的文明和驕傲,在此時此刻,被踐踏在糞堆和泥土之中,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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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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