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問刀
眼前的人群有男有女,男婦多半都是壯年,煎鹽的活相當辛苦,一開始便不能停,最少一個整天,身體弱的卻是頂不住。
男子多半穿着破舊的胖襖,還有人穿着快爛掉的鐵網靴,看衣袍靴子成色最少都有二十來年了,按大明衛所制度,胖襖三年一發,但閔元啟記得上次髮網靴胖襖還是萬曆二十年左右,估計是備倭時所發。婦人們穿着青色或藍色襖裙,染的色都快褪光了,顯露出土布原色,衣袍上是補丁摞補丁,和男子們也沒甚區別,更不要說講究色澤款式了。
人群加起來有一百餘人,但並非是閔元啟這個百戶的全部壯丁,在閔元啟記憶中有最少七八十人左右跟着總旗韓森往淮安應役去了,還有過百老弱留存,整個百戶加起來戶數確實還是一百一十多戶,但算上余丁和婦孺,人口總數應該在七百七十人左右,各小旗的正軍和余丁人數都是相當的多。
這和閔元啟記憶中的明朝軍戶逃亡的說法相當有衝突,也令他感覺有些困惑。
閔元啟確實不知道,大河衛和淮安衛,還有南京沿運河諸衛都極少有逃亡。
這些衛所是靠水吃水,沿河可以做買賣,可以看押管理漕船,運船北上也是這些衛所出人出力,朝廷給運費。
這兩個沿運河衛所還都有自己的造船廠,日子相較民戶還是困難,但比北方的衛所還是強出不少。到了清初諸衛失去軍事功用,徹底轉為漕船運夫,因其原本有衛所傳承,組織性較強,逐漸形成為秘密組織,這便是早期的清幫。
看到閔元啟走過來,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子趕緊小跑過來,將手中舉着的交杌擺開在閔元啟面前,小心翼翼的拂撣乾淨——然後方咧着一嘴黃牙笑道:“大人,坐。”
閔元金在一旁笑罵道:“梁世發,你這賊歪刺骨!偏你最會奉迎,這交杌也難為你早便備下!”
梁世發道:“看到大人實在是心中歡喜的緊,也實在是因為家裏快斷糧了……吾就算了,婆娘和娃娃實在是受不得。”
閔元啟微微點頭,這梁世發很伶俐,善奉迎,但也是顧家的老實人。
看到閔元啟過來,陸續有幾個漢子也是迎過來,各人站在閔元啟下方,向他拱手致禮。
閔元啟一一看過去,內心的記憶和眼前的人像逐漸重疊,化為一體。
穿越后的模糊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原本的那種飄忽不定的感覺遠去了,原本自己象是在圖畫裏,有一種縹緲不定的虛幻之感,眼前這些人一一向自己問好致意,聽着這些人的話語,卻並未感覺到陌生,而是有一種熟悉之感,象是一顆石子投在水塘之中,波紋蕩漾之時,靜止的畫面也變得活潑生動起來了。
眼前的人,是小旗官閔元忠,小旗官楊志晉,小旗官高存誠,小旗官梁世發,加上閔元金,俱是小旗武官。
按大明衛所制度,每百戶一百二十旗軍,兩總旗,十小旗,百戶為正六品,試百戶從六品,總旗正七品,小旗官從七品。
明初之時,武貴文賤,兵興之時武官地位重要,實權在手且有機會封爵,成為勛貴,文官不過供應後勤治理地方,被武人所壓制,永樂年間,尚有文官主動轉武職。
永樂之後,特別是土木之變以後,文官逐漸凌駕於武職之上,眼前這些小旗官俱是從七品,卻是滿面煙火色,穿着破爛不堪,甚至難得溫飽。
“諸位辛苦。”閔元啟神色嚴肅的點了點頭,說道:“得鹽多少?”
幾個小旗官的內心都有些奇特之感,閔家在雲梯關守御所地位相對較高,不止是閔元啟的第三百戶,其餘各百戶內都有閔氏族人。因為家族實力大,閔元啟又才二十齣頭,平時行事待人都有些浮滑不定,頗有些紈絝氣息。眼前這人,卻象是換了個人一樣,質樸厚重,令人情不自禁生出一絲敬畏之感。
眼前這幾個小旗官,閔元金日常在閔元啟門下聽令,閔元忠主要負責日常耕作,梁世發管器具倉儲,高存誠和楊志晉主要負責在海邊煎鹽。
到了鹽貨出來,負責出手的又是梁世發,所以此人適才最為著急。
畢竟靠耕作是無法養家餬口,大河衛負責漕運,每年要運送十幾萬石糧至京師,勞役辛苦,一次出門就得好幾個月,行船所得也是有限,真正能賺錢貼補家用的,便是眼前的煮鹽場,得鹽之後不愁銷路,價格也是相對穩定,鹽貨出手,才不至於在眼下的春荒時節餓肚子。
閔元啟心中略有愧意,自己前世不慎跌落谷底,魂穿至此,此前一直不能適應,躲在家中不見人也不辦事,他是試百戶,自己治下之事根本無人能夠干涉,現在才知道耽擱了多少事情,他再躲幾天,怕是眼前這些人都要餓肚子了。
梁世發抱拳道:“回大人,這個月共煮鹽一萬二千多斤,按現在的行市每石鹽五錢銀,若要銅錢是五百五十錢一擔,全部售出,可得銀五十兩,換成錢便是五萬多錢,或有些出入,但也不大。”
閔元啟輕輕點點頭,這個梁世發怪不得能管器物倉儲,原來是能算帳。
鹽價亦不錯,明時鹽價異常便宜,鹽價最貴十來文一斤,當時的人就罵的很兇,淮揚產鹽地,批發是五百多文一百斤,五文錢一斤,到百姓手中是七八文錢到十來文左右,相對前宋時價格相當便宜了。
這個年代,一百人中有四五個識字的,能算帳的卻是更少,梁世發少年時曾經到商行當夥計,原本可以一步步到大夥計直至掌柜,可惜那商行倒閉了,只能回衛所承襲小旗官的官職。說來好笑,從七品的小旗官世職跑去當一個商行夥計。
梁世發又道:“按例大人能得兩成,就是十兩銀,這是咱們年後近兩個月所得,比往常要多不少。”
閔元啟道:“現在糧價多少?”
梁世發有些謹慎的道:“山陽,淮安府,鹽城,還有安東,價格不等,還是淮安府城的糧商多,價格可能便宜一些,糙米粗面,四錢一石,精米白面怕是不翻倍也差不多。”
“狗攮的想啥呢。”閔元金笑道:“咱們還敢想着平常過日子吃精米白面?過年時能吃一頓白麵餃子,小娃過生日吃一碗細白麵條,就知足吧。”
閔元啟嘆息一聲,知道眼前這些人為什麼都是面有菜色了。
五十兩銀,夠買一百多石粗糧,吃糧的人卻是好幾百人了,而且閔元忠拿走十五兩,小旗們也多分,普通的軍戶拿的便更少了。
每家都要出力,近兩個月時間分不到一石粗糧,平均每天每人只有幾兩主食。
到了夏收時,各家的日子要好過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糧食收入五成收穫交衛指揮等大頭目,兩成交國稅,兩成是百戶總旗們等中小武官分,剩下的一成才是真正種地的旗軍余丁們分。
就是說,哪怕是吃糙米雜糧,若不是煮鹽貼補,眼前這些衛所旗軍怕是只能被餓死了。
在後世來說也不少人,甚至很多人主動吃粗糧糙米,但後世的人隨意一袋零食的熱量便抵得幾斤主食,這個時代的人缺乏肉食,少油水,更沒有高熱量的零食補充身體。壯年男子要做很重的活計,每天最少要攝入三四斤主食才能不傷損身體,而事實上眼前這些人都處於長期營養不良,他們是在透支生命。
士大夫們能活到六七十不稀奇,普通的百姓,不管民戶軍戶,平均壽命怕是只有四十不到。
“就去淮安府吧,梁世發和閔元金帶人同去。”閔元啟揮手道:“三十五兩都買成糧……我的十五兩,也全部買糙米!”
大河衛雲梯關守御所距離淮安府二百餘里,距山陽近二百里,鹽城也是二百餘里,安東最近,百餘里不到,寶應最遠,三百餘里。往北去海州一百餘里算是最近,但云梯關守御所多半是去山陽縣或淮安府。東陽太遠,往海州和鹽城都是沒有官道,道路難行,只有到淮安和山陽是順淮安一路走水程,距離雖遠,但五六天就能打一個來回了。
閔元忠辦理襲職,領官袍印信,也是到淮安府的大河衛指揮使司衙門去辦理。
不料閔元金等人眼神有些奇怪,閔元啟看了一眼,對閔元金道:“吾是不是說錯了?”
“元啟哥可能是剛剛病好……”閔元金道:“咱們賣鹽所得的銀兩,還得給楊提舉兩成,也就是十兩銀。”
“楊提舉?楊世達那鹽商?”
閔元啟眉頭一皺,這才猛然想了起來。
煮鹽的收穫,衛所的其餘武官不會要,他們也會馭使自己麾下的旗軍煮鹽,衛指揮使之類的高官,拿三節兩敬就算是分成,畢竟他們手伸不了那般長,煮鹽又不似田畝有固定數額,無法核查。
倒是在運輸途中,沿淮河和官道都會有鹽課提舉司的人巡查,若按國法處置,販賣私鹽是可以處以極刑的重罪,但在崇禎年間早就無人當真,各處都是私鹽泛濫,朝廷鹽課所得已經相當有限。
這些所謂的巡查人員,多半是地方上有實力的鹽商,捐輸銀兩買的從七品的副提舉雜職,再帶一群青皮游手,在各處以查禁私鹽的名義敲詐勒索。
以鹽城為核心,方圓幾百里可以煮鹽的地方,大量的這一類人都存在着。
閔元啟想到自己家裏才存着二十來兩銀,這一次便要憑白給人十兩,心頭一怒,當下便擺了擺手,說道:“我等辛辛苦苦近兩個月,所得不過五十兩,他們屁事不做,就要拿走十兩?從這一次起,咱們的銀子便不給了。”
梁世發麵露不安之色,搓手道:“大人,這可是舊例。”
“舊例?”閔元啟越發生氣,看着眼前這些軍漢,覺得真是形象氣質俱很猥瑣,自己領着這一群人,心中也是頗有不甘。他也有意要找一個突破口,當下冷冷的道:“這舊例在我手中便是破了,誰要拿銀,需得問過我手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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