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琤琮
一片安靜中,侯聰高傲的頭顱,第一次轉了過來。
白衣,籠罩在他高高的個子掀起的氣場裏,看到月亮映在他眸子裏,閃爍如銀。他終於看向了白衣,這個9歲的小女孩。她瘦小的身軀的確適合披一襲素衣,雙髻乖巧靈透,小小的尖臉兒,嘴唇如半熟的櫻桃,杏仁眼並不大——不像那個討厭的長空——可是比起常人的眼睛,長了那麼一丁點。也許,就是這一丁點,讓她本來秀氣端莊的臉,有了一層凜然的妖氣與寒意。
這女孩子很好看。侯聰想。讓人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
正因為如此,他才堅定地把目光移開,移到那個猴子一樣的長空臉上——他也許是最俊俏的猴子了,眉眼真的像那個丫頭。只是五官都比妹妹都大,顯得明艷張揚了一圈。正因為兄妹兩個相似,讓侯聰不知為何多了一層惱意。他保持扭頭的姿勢有點累,乾脆把整個身子輕輕地轉了過來。
就這一個動作,如游龍如回鳳,沒有聲音,卻顯示了無比的尊貴勁頭和良好的武功底子。侯聰對自己很滿意,聲腔里也沁着居高臨下的底氣:“胡鬧。我已經是朝廷的將軍了,自然要和將軍們比試切磋。”
“你才胡鬧,”長空算是豁出去了,今天怎麼著也得回去挨一頓好打,不如捉弄侯聰捉弄個痛快,“我父親什麼人,我不知道嗎?在座的,不知道嗎?他肯定讓着你,肯定放水,這不公平。”
侯聰冷笑了一聲,“哼,讓着我?這只是你卑鄙陰險的小人見識。”長空氣得咧咧嘴,連忙反擊:“我雖然是小人,你也不是什麼君子。和自己祖父的一堆下屬比武。雖勝何榮?”
侯聰被惹得更惱了,眉頭緊皺,“那你的意思,我和一個黃毛丫頭比武,就是君子了?”長空一看上了道,急忙繼續拱火,“什麼黃毛丫頭?你沒見識了吧?孤陋寡聞了吧?我妹妹可是畫屏巷一霸,踢腿橫掃四方,抬手專治不服。你也不去打聽打聽,連大桐城的最新消息、頂級新聞都不了解,還當什麼武衛將軍!”
“你!”侯聰手按在了佩劍上。
“你什麼你,我妹妹這個人,單純,耿直!絕對不會讓着你!絕對不懂的防水兩個字怎麼寫!只有這樣的比武,才能體現今天這個儀式的莊重。”長空適可而止,掌握着節奏,不失時機,回頭向主位上的侯老將軍夫婦,乖巧伶俐地笑了笑。宇文興和滿場的客人,目光急忙追隨,發現侯老將軍連連點頭,並且撫摸着手裏的酒杯,發出了一番感慨:“長空說的有道理。諸位跟隨我征戰多年,不免愛屋及烏,太過疼愛聰兒。讓幾招的事情,難免,難免!今日,聰兒受到皇上的恩封,是為了我侯家世世代代統帥大軍,為朝廷繼續盡忠。他將要駕馭的,自然是小一輩的娃娃們,和你們比,有什麼意思?宇文興,你回到座位上,把酒添上,好好看着,讓孩子們練一局吧。”
“祖父大人!”侯聰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沒有了惱怒,也沒有任何申辯爭論的渴望,似乎只是在通知侯老將軍和在場的所有人他的決定,“我馬上就要跟隨您,學習治軍之道了。宇文將軍等叔叔伯伯們並不老,跟着我打仗的時間,來日方長。我想接受他們的挑戰。如果大家認為叔叔伯伯們會放水,那就再花一刻鐘,或立規矩,或立罰約,或是找幾個公正的裁判,總之,我只接受將軍們的挑戰。”
說完這句話,侯聰挪動腳步,越過白衣,直接向著主位走回去。他的衣角碰觸到了白衣的小手,緞子是冷的,空氣里一陣清冷的香氣。長空瞥見了自己父親眼裏的一陣放鬆。
“行了。”宇文興暗暗地想。
“這可不行,”長空也在暗暗地想,“剛才白耍了”。
他眼睛看着侯聰帥氣穩重的步伐,腦子裏有了新主意,嘴裏急忙對白衣高聲說:“妹妹,剛才大公子離你近,你該徹底看清了——你覺得,有把握打敗他嗎?”
“哥哥,我剛才看清了,有把握。”
“幾招?”
“20招。”
“打他到什麼程度?”
“打得他叫爸爸。”
白衣這樣的回答落地,全場倒吸一口涼氣。侯聰剛要落座的身體,也僵住了。
“爸爸”,是白衣到北方才學的詞兒。在南方的成國,少爺小姐們講究用漂亮丫頭伺候,一個好看的、心靈手巧的女孩子,售價高得離奇。出門是門面,回家就陪侍着嬌生慣養的公子姑娘們住在深宅大院,一片衣香鬢影,南國繁華,世間旖旎。
北方的規矩不同,尤其是少爺們,家裏為了不讓他們早早墮入溫柔鄉,小時候都是奶媽媽照看。過了10歲,身體開始有些變化,連奶媽媽貼身伺候都不妥了,就換上奶媽媽的丈夫——奶爸爸。少爺們的親爹都是嚴厲如虎的,動不動雷霆震怒、吊起來就打,純粹北方軍事貴族的做派,只為了磨練出一代代的棟樑之才。奶爸爸們,卻一個個和藹可親。打小兒嬌寵公子們,算是彌補了親情中的一份欠缺。
像長空這樣的淘氣鬼,嘴裏不饒人,戲弄別人的一句常說的話,就是“打得你叫爸爸”。意思是被打得太慘,喊奶爸爸過來貼膏藥,順便撒個嬌。
宇文興臉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憋出了一句話:“這是什麼混賬話?這肯定是長空教你的,等爹爹回去打死他。以後不許胡說!”
沒人理會宇文興,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這個院落中最嬌小的人物身上——白衣,目光如冰湖深水,小小的身體在月光下發光,像朵含苞的花,引人看了又看,卻能殺人的花。
侯聰拔出佩劍,在一片驚呼聲中,瞬間飛身而來,白衣一把推開哥哥長空,纖細的身軀向後穩穩退了幾步,躲開第一波攻勢,同時將已經呆住的養父——宇文興的佩劍拔出,然後,守勢變為攻勢,向著毫不收斂動作、持續進攻的侯聰反擊。她看似簡單的一個格擋動作,就將侯聰的招式化解,劍與劍相敵,琤琮作響。接着,白衣小小的肘部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在撤招時直接撞擊侯聰的腕部。侯聰只覺得一陣酥麻,手中的劍落了地。他迅速陷入驚慌失措,步伐都亂了,因為習武之後,從未遇到過這種對手。他一心只有一個目標——奪回佩劍。
侯聰去尋劍,白衣並不急促,手持幾乎和自己身高一樣長的長劍連續做了幾個漂亮的招式——目標也很唯一,阻止侯聰拿到地上的劍。幾招過去,侯聰出了一身冷汗,眼睜睜看着白衣似乎是貓咪戲鼠般,玩夠了,白瓷小手將自己的劍撿了起來,自己就是那隻老鼠。
侯聰的目光就順着白衣的動作,從地上的劍,移到了攻擊自己的那個死丫頭身上——她依舊那麼好看,不急不慢,可是眼眸里的寒意更深更難測。她現在已經是雙手持劍,如凌波仙子,如月宮刺客。
“好!”長空叫得破了音。
白衣直接將兩把劍都扔掉,形成兩彎好看的白虹。同時,向著侯聰,欺身而來。
“你要幹嘛!”侯聰吼出了一句自己後悔了十年的台詞,就被白衣整個撲倒在地。他只覺得後腦勺一陣木木的鈍痛,而這個仙子一般長相的可怕女人,就坐在自己腰部和胸部中間最軟弱的部位,掄起拳頭對自己的臉,一頓猛打。
月亮,高掛在天上。月光氤氳中,她膚如凝脂,幾根微細的、散亂的髮絲,離開雙髻飛舞着,飄蕩在侯聰的臉旁,卻並不曾真的接觸。在她小小尖尖下頜的深處,與她柔嫩的頸部相連的底部,有一顆讓人覺得痒痒的、想要撫摸的黑痣。
所有的客人已經離座,不知道該叫好還是該笑——或者,該哭?
哭出聲的是侯聰——他完了,他被女人打了,就在眾目睽睽下。
醒過神來的宇文興衝過來,一腳踢開又蹦又跳又拍手又念順口溜的宇文長空,雙手環抱住白衣,把她像個小花盆兒一樣挪走。
侯聰撕心裂肺的大哭聲中,游廊中衝出了早就心疼不已的黃老頭——侯大公子的奶爸爸。
“爸爸。”侯聰叫了一聲。這一聲,落在了客人們耳朵里。長空起了個頭,全場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