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月
梧桐葉落滿大桐城。白衣跟着養父宇文興,從水路換了陸路,一路前行,踏進了這座陌生的城市。宇文興握着女兒小小的、柔若無骨的手,站在大門外,望着歡叫、蹦跳的兒子宇文長空,嘆了口氣。長空瘦高個子,才9歲的年紀,已比白衣足足高了兩頭。若說是兄妹,也是前世的緣分,他的五官竟有幾分白衣的影子:也是杏核眼,比白衣的還大還黑還亮,白瓷般小尖臉,挺秀的鼻子,黑叢叢的鬢髮,劍眉峻峭,嘴唇不笑而揚,有些女兒樣貌。可他的行為舉止完全是個渾小子,嘴巴里啰哩啰嗦,大概意思是“算準了爹爹要回來”,“在侯府等了幾日了”,“每次爹爹回來都風塵僕僕先去侯府”,“如今竟然先回了家”,不僅如此,“還多了個小妹妹”,——小妹妹啊!
長空像開了鎖的猴子似的躥了半天,撲向了白衣,被宇文興一推一個趔趄。“站好了,別嚇着你妹妹!”
“爹爹帶回來的這位,真的是給我做妹妹的?你叫什麼名字?不走了?陪着我?”宇文長空控制着自己的身體,盡量規矩地站着,笑得眉眼開花。白衣聽見他的問題,抬頭看了看養父。宇文興的目光遇到這個新女兒,就軟了,充滿笑意地點點頭。“你自己和哥哥說。”
“嗯,”白衣重新看着長空,“我叫白衣,我不走了。”
長空拿眼唆了唆父親,覺得危險不是很大,試探着靠近,終於拉起了白衣的小手,“叫哥哥。”
“哥哥。”白衣嫩聲嫩氣,脆脆地喊了一聲。長空輕輕搖了搖妹妹的手,唯恐傷到她,認真答應了一聲:“哎!好妹妹,你想要什麼,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哥哥也都給你!”
白衣在宇文府住了下來。府中後花園最深處的房子二樓,就是她的閨房,養父為其重新粉刷了一遍,木雕重疊的窗欞、大床、衣櫃、桌椅,上好的綾羅綢緞和各色用具,寵溺至極。宇文興派了六個妥帖的中年婦人照顧白衣,卻不曾安排一個近侍丫鬟,只為了沒人探聽白衣的身份。長空每日裏起床就往後花園跑,晚上賴着不走,陪白衣吃飯、玩耍、讀書。別看長空淘氣,心是極細緻的,連妹妹的冬衣、棉裙子、小小氅衣都親自過目、挑選、出主意,頗為得力。
宇文家是武將世家,宇文興現領當朝右屯衛將軍的職位,跟在大柱國將軍侯崇鞍前馬後,是侯老將軍的心腹。每日裏都要過侯府或者衙門辦事。宇文長空將來也要從軍的,所以請了師父,日日習武。騎射讀書也罷,琴棋書畫也罷,長空的成績忽上忽下,白衣跟着哥哥,有樣學樣,什麼都習練起來,卻樣樣比長空強了許多。長空不但不生氣,越發得意洋洋。那日入冬,長空站在巷口,噼里啪啦把自家妹子一頓猛吹,惹到了幾個稱王稱霸的孩子。
這條巷子叫畫屏巷,離皇宮南邊20里地,巷深如海,南北密密麻麻排着當朝貴族勛戚的宅院。小少爺們沒一個省事的,北方尚武,只要不出大事,傷了大人臉面,家裏多半任由他們鬧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孩子們打來打去,漸漸有了幾個霸王,霸王後面跟了一堆跟班。唯獨長空不跟着他們混,卻挑了個晴好的日子,吹噓自己妹妹打遍天下無敵手,順帶把幾個小霸王的腳法、掌法奚落了一番,越說越開心,他的前面也就聚了越來越多的半大孩子,一個個氣紅了臉,挽起了袖子。
也沒人說一聲,這幫氣急敗壞的熊孩子們忽然一齊發作,爭先恐後沖向了長空。長空頓時慫了,嚇得往後一退,正好退到了白衣身邊。白衣穿着新做的明紫色錦繡棉袍,梳着雙髻,本來是出門找哥哥吃飯的,卻遇到了這一幕,她雙目寒光一閃,乾脆一把將長空落在了自己身後,右腳輕輕向後踏地,左腳向前,擺出了準備戰鬥的姿勢。
誰都沒把她當回事。
片刻之後,她和哥哥身邊躺了一圈嗷嗷哭叫的畫屏巷子弟。
長空並未適可而止,他哈哈大笑,踢了踢小霸王頭子的腳,拉着白衣往回走,還特意大聲說:“白衣,你會蹦噠跳嘛,打架打贏了,回家要蹦噠跳,像這樣,你跟我學,好嗎?”
於是,那趟了一地的傷者們,眼睜睜看着小兄妹的背影蹦噠着離開,萬箭攢心。
晚飯還沒吃,宇文興的家門就被孩子的長輩堵了個結實,他很快知道了真相,左手拉長空,右手拉白衣,身後還跟了個小廝,恭敬捧着謝罪禮,把畫屏巷走了個遍,終於把事態平了下來。家長們的態度也不是都一樣,但都問了同一句話:“宇文將軍,你家突然冒出來的這位小姐,是哪兒來的?”
半夜,宇文府里傳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長空被宇文興吊在房樑上拿鞭子往死里抽,白衣不哭不鬧,只是跪在旁邊求情,直到宇文興自己的手疼得抽筋,這頓打才算過去。
白衣親自在哥哥床邊守着,拿小手掰碎了點心喂哥哥,又給他把湯藥吹涼。長空整個失心瘋,一會兒得意,笑着細數那些孩子挨打的樣子,一會兒恨恨不平,怪他們告狀。白衣看着哥哥好像沒事了,趴在床沿上睡了過去。
傷好了之後,長空被逼着跪在父親面前發誓,絕對不許帶妹妹出去惹是生非。宇文興眉頭緊皺,將白衣的身世告訴了才9歲的兒子。長空聽了哭得哽咽難言,原來妹妹這麼可憐。他雖然熊,也知道妹妹不宜多露面,舉起手來賭咒發誓,讓父親放心,一定再也不帶妹妹出門了。
就這樣,冬天過去了。一個春,一個夏。大桐的秋日來臨,白衣9歲了,她再也沒有出門。到了家人忌日那天,養父和哥哥陪她在後花園做了祭祀。白衣看着秋風裏飄零的紙錢,已經記不清祖父與母親的臉龐了。只記得走出死牢的時候,腳底下踩到青苔的感覺。怎麼會如此呢——明明穿着鞋子?
中秋當日,宇文興上朝領賜、謝恩,太陽沒落就回了家。臉帶笑容,囑咐長空、白衣收拾收拾、打扮齊整,一起出門。
“一起出門?帶着妹妹?”長空充滿驚喜。宇文興興緻勃勃,一邊接過下人倒的茶水,一邊點頭,“侯府的嫡長孫侯聰大公子,今日滿14了。皇上親自授予武衛大將軍的職位。可見當今朝廷對侯家的重視。”
老上司的孫子受到恩賞,連帶宇文家也臉上有光,宇文興自然高興。“侯大將軍要在府里設宴,叮囑我帶上你們去熱鬧熱鬧。你們可要聽話,不可多言。”
柱國大將軍侯家的府邸,在離皇宮西邊10里地的東風巷。這條巷子南北向,說是巷子,中間是條十丈闊的青石板大路,兩旁又多出許多小巷子,比畫屏巷的住戶更富貴、更上層的公卿人家就住在這裏,可謂冠蓋如雲、權傾天下。白衣坐着一頂素青小轎子,宇文興帶着長空騎馬相伴,爺兒仨一起來到了侯府。
那夜算是家宴,來的都是侯崇的老部下,個個拖兒帶女。侯崇和夫人一起待客,親切地拉着每個孩子的手,送紅包,拿點心,再請進去就座,客人們同事之間也東扯西拉,其樂融融。侯老將軍夫婦旁邊,凜然站着一個少年,一身黑緞衣,昂然而立,個子已經快趕上宇文興,右手按在佩劍上,斧砍刀削的五官在初升的月亮下面如花似玉,如雪覆冰,令人心蕩神馳。
少年隨着祖父母迎接客人入席,一舉一動符合禮儀,但渾身透着冷。宇文興帶著兒女,馬上就要來到侯崇一家面前了。
長空捏捏白衣的小手,撇撇嘴,“你不認識,那個就是侯聰,傲得跟個大傻子似的,從來不肯正眼看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