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母子
差一刻鐘亥時,侯聰把手裏正在看的舊檔案放下,抬頭來看見了青松帶進來兩個人——莫昌與白衣。
一個穿着太監的衣服,一個穿着宮女兒的衣服,倒是挺合身。
“哪兒來的?”
“浣衣局偷的。”白衣說,臉不紅心不跳。這個時候真想把宇文長空抓過來,兄妹倆個捆在一起打一頓啊。
“你倒是在這宮裏過得挺適應的。”侯聰嘲諷她。接着站起來,靠近了,又多看了這兩個人一眼。
白天的時候,他求着一個挺喜歡自己的宮女兒,去遞了話兒,說看舊檔案的時候發現了一點兒太後娘娘或許會感興趣的閑話兒,約了今晚亥時入見。
侯聰拿上了自己找到的資料,前面走着,青松跟在後面,向白衣擠擠眼睛,四個人穿過夜色,走向倚蘭殿。
值班的蘭台戍衛,看到侯聰身後跟着自己的小廝,還有兩個低着頭的宮人,按照太后的命令放行。
踏上刻心湖上的木橋,莫昌的心情反而平靜無比。一步步走近,他一直低着頭。這裏很早就修建了,空着的時候,他還和莫榮、艷陽以及另外幾個弟弟來玩過躲貓貓。
一個太監領着他們到了太後日常起居的小小室內,正是那幾天她召見侯聰的地方。
沒想到,太后看到四個人一進屋,就讓身邊人退下了。
四個人行了禮,聽到“起來吧”三個字。
接着,就聽到太后說,“昌兒來了。”
莫昌抬起頭。
一年多沒見的母親,別人看不出來,但自己覺得她老了些,瘦了些,眼角多了些憔悴。
到底是親娘,她雖然並未預測到兒子會來,雖然莫昌穿着太監的服色又低着頭,可是她一瞬間就認出來了。
你說神不神。
這一點,莫昌明白。
早已沒有娘的侯聰和白衣也明白,不知道心裏是什麼滋味兒。
“你胡鬧什麼,亂穿成這個鬼樣子!真要見我,就捱不了這一時嘛?”太后說著,口氣里也沒有真的怒氣,或許她一直都是這樣對莫昌的,外人看起來還是溫柔可親的,但是對於一個極度渴望母愛的孩子來說,確實冷淡了些。
所以莫昌沒說話。
太后睃了一眼侯聰,“小侯將軍不錯嘛,在我面前搞怪。哼。都坐下吧。”
侯聰沒敢從命,“娘娘母子們久別重逢,屬下——”
“得了,他從我肚子裏出來之後,我們娘倆兒就沒單獨呆過,沒有別人,反而不習慣了。”
青松、白衣依舊站着,侯聰和莫昌在太後面前並不自在地坐下了。
莫昌苦笑了一聲,“我不知道我該高興呢,還是該哭?這麼說,兒臣依舊是母后親生的,不能夢想有個熱絡的親娘,對我好了。”
太后直直地看着他,“你這個樣子啊,真像先帝。非要得到不屬於你的東西嗎?”
莫昌立即替父親辯護,“父皇怎麼了?父皇貪心過什麼?父皇哪裏對您不好?”
太后也直直地看着莫昌,“我聽說你去林家了。你看,我像她們家的女兒嗎?我無名無姓,與小侯將軍家的先帝之間的關係,和眼前這位姑娘與你家大公子,恐怕有些像。”
白衣忽然抬起頭。
太後端詳着她,笑了笑,“長得確實不錯。聽說你功夫也好。論起打架,我比不上你。多年前我奉皇命南下,很快被你爺爺發現了身份,拿了起來。”
太後接着看了看侯聰,“你找到了些東西,也猜到了些東西,不過沒想到這些吧?”
接着,太后依舊看着莫昌,“你父皇親自審訊我,不捨得我死。是白大人出了主意,先送到林家,養了一年,後來隨着林貴妃一起入宮。他還說為了解我思鄉之情,要統一天下,帶我回大桐。大桐有什麼好回的?我只想見到大皇子而已。”
太后看着桌上的鎮紙。
侯聰究竟還是想問自己問的話,“白深一家被捕,是您的命令吧。所謂貪腐,並非事實。貴國先帝愛您非常,只有一件事瞞着您,密道。皇宮與太子府的密道,由白大人親自負責,是陽獻王殿下和他的父皇之間的秘密。三千貫錢,是白大人用來修太子府密道的。您認為貴國先帝與白深大人有什麼密謀針對理國,為了逼迫這個秘密浮出水面,用自己在朝中掌握的勢力做了這個佈局。一開始害參與營造的秦家,被白大人救了。後來就抓白家,卻沒人救白大人了。可嘆的是,白家的人都死絕了好幾年,太子才出宮開府,您沒猜到白大人忙的,與幾年後才使用的太子府相關。”
成國先帝當然想過救白深。
不過,抓人容易,放人難。
理國和成國的皇帝,都面臨同一個問題皇權沒有那麼強。他們的祖先,當年幾乎同時起兵,從平國皇族手裏搶天下,一個在北邊面臨軍事貴族系統的掣肘,一個跑到南方面臨“收留”自己的江南豪族的臉色。
白家由林皇后佈局、下令,方無畏、孫琦等人執行抓捕后,由於白深是極度忠實於林皇後夫君的鷹犬,通過細作的運作加強皇權,控制百官,成國的各大家族絕對不允許皇帝找到合適的辦法把白家救無罪釋放。
“所以啊,我是你的仇人,你的情郎幫你查的,差不多。”太后看着白衣,緩緩地說。
白衣的臉上毫無波動,她問出的話,似乎在場的人都沒想到——不是關於白家,而是關於莫昌,“您為什麼不愛自己的兒子?”
白衣對於白家的往事沒有興趣了。
連她自己都替理國賣命,還管成國的陳年糾葛什麼?
何況,當年的祖父未必不知道真相。他若是儘力一搏,未必活不下來。但他選擇了去死。
白衣又問了一遍,“您為什麼不愛自己的兒子?”
這一次,她的聲調和緩了些,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勸說。
莫昌吃了一驚,因為居然從太后的眼角看到了一痕淚。
“我生下他來,他就被抱走了。當時的惠盛太后,知道我不是林家的女兒,不想讓他在我身邊長大。我要是表現出對孩子的一點點在意,對他,對我都不好。你問我愛不愛他,我也說不上來。我自己不是在親娘身邊兒長大的,也不知道娘親愛孩子是如何的。話說,近來,我在懷裏抱着貓,覺得也挺親近的。你問我愛不愛他,我沒法告訴你,但是,他父皇去世的時候,我本來死死抓着玉璽不放,想等我親兒子回來,是禁軍一個兵士從我手裏摳走交給莫榮的,我能怎麼辦?”
全成國都看到了太後身為先帝遺孀對莫榮的支持。沒人見過另外一幕。
太后拿着錦帕子擦擦眼淚,向莫昌伸了伸手,莫昌躊躇了一會兒,站起來,走過去跪下,握住。
“孩子,你別指望在我身上,有旁人的娘的那種親昵的感情。我也沒什麼可給你、可幫你的。有件事,我瞞了所有人,但是,今兒要告訴你,你除了是先帝的親兒子,也的確有林家的血統。”
這句話,又出乎了侯聰、白衣和莫昌的意料。
她不是林家的假女兒嗎?連林家和林貴妃,都這麼認為。
太后凄然笑笑,“白姑娘,我說過我和你像。理國的細作、刺客,又是從哪裏來的呢?我三歲的時候,由南下選孩子的宇文家從林家偷走的。在林家養着的那些日子,我找到了一個三歲的孩子,能在腦子裏牢牢記住的東西。我只是沒告訴我父母甚至我親妹妹這些,讓他們以為我死了,最好。可是,”太后看着莫昌那個,“有一天,這個如果能幫到你,你就說出來。如果我活着,我會替你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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