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生消(二)
五、
“小女子本是薛家長女,薛家幾代前自戰亂中發家,世代從商,祖輩幾代經營下來,也頗有些財富,在都城內算得是一方豪門”。
薛貽眼神迷茫,似是回憶起家族舊時的風光無限。
“可是到了家父這一代,卻是經營不善,薛家日漸式微。後來,家父不得不親自帶領商隊外出經營,卻不料返程途中遭遇山匪,幾番拚鬥之下,家父身隕人財盡失,我等到官府衙門申冤,也是無果”。
“家道中落,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弟弟又皆是極盡紈絝之徒,吃喝嫖賭不務正業,不久便將所剩無幾的家底敗盡,薛家諸多產業更是後繼無人。薛家風光盡失,常謂兔死狗烹,以往與薛家交好的諸多商友門客皆是避而不見,而於行當競爭中結下的諸多仇家,更是......”
薛貽憶起禍殃,再也矜持不住,掩面痛哭,泣涕漣漣。
若軒二人也不免俯首嗟嘆。
幾番交談,二人自然也發覺,薛貽這女子,雖身着布衣,卻有大家閨秀的風雅,談吐間也不失周到禮節,能料想到此女出身不俗。可惜,曾經的大家閨秀如今卻落得這般境地,只能感慨世道無常,造化弄人。
“後來,家母遣散家僕,將那兩個孽障趕出門戶,又將房子家當變賣,在城南郊外置了一落土房小院,勉強度日”。薛貽情緒稍復,又接着敘說。
彷彿好久沒人願意聽自己訴說心中苦悶,這一說起,便是停不下來了。
“城中另一商賈豪門蘇家,與薛家乃是世交,往日薛家得勢時,家父曾與蘇家家主指腹為婚,定下了娃娃親。因此,小女與那蘇家長子蘇晏,乃青梅竹馬,可謂兩小無猜,情投意合”。
“家父過世后,蘇家對薛家便也日漸冷淡,如今更是鮮有來往,與蘇晏見面也就愈發的少了,只能書信來往”。
薛貽自知,家道頹敗,遭人冷落也是在所難免,只道是情郎心中有她,便足矣。
只是禍不單行,今年入秋,不知何故,蘇晏染上莫名怪疾。全身乏力,以致行動不得,身形日漸消瘦。
蘇家獨此一子,自是豪擲千金,請遍全城各路名醫,卻皆無頭緒,用了各種方子,卻不見好轉。
“前些日子,我前去蘇府探望,只見蘇郎已是眼神渙散,認不得人了。家父已去,本就生活難顧,若是......若是連蘇郎也......”
話音哽住,薛貽嗚嗚的放聲哭泣起來。
“姑娘且慢,在下冒昧問一句,我等新遷國都不久,你是從何處知曉這處小閣?又為何認定,蘇晏那各路名醫都無法治理的怪病,我就能治理?我等也不過是尋常百姓罷了”。
離若軒終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雙眼直視薛貽,幽深的墨瞳中,看不出是喜是怒。
薛貽被看得心中一緊,頓時收住哭聲。畢竟種種現象看來,眼前這一對貌美得不可方物的人物,必不是凡人,甚至是不是害人的妖魔精怪也未可知。
如此思忖一番,薛貽心中便愈發的慌張,緊抱懷中包裹的指節也捏得更死了。
顫聲道:
“一日早起,我到河邊去洗衣,卻於晨霧中見一白首道人。道長拂塵揚揚道袍翩翩,騎於青牛背上,在河面漫遊垂釣。我見其道骨仙風,又有神通,想其必非凡人,於是上前尋求妙方。”
“道人聽罷,也未如何言語,逕自騎着青牛離去,只告與我:皇城之南,有露瑤閣,閣主若軒,能釀靈酒,可愈百病。於是,薛貽在坊間巷道尋覓多日,特來此向公子尋求救命之法。”
說到此處,薛貽一咬牙,拋下他顧,猛地跪伏下地,將懷中包裹解開。
只見其中碎銀銅錢零零散散,夾雜些許金珠玉瑙,可想這是平時省吃儉用存下的散錢以及薛貽僅余的陪嫁彩妝。
“這些是小女子的全部家當,雖微不足道,還是斗膽請公子略施恩德,釀製靈酒,救蘇郎一命!”
語罷,又要拜伏下去。
“姑娘請起”。
若軒扶起薛貽,皺眉沉吟片刻,轉身指着桌上的酒壺。
“姑娘覺得此酒如何?”
“方才小女子只泯了些許,卻覺神氣清朗,飢乏全無,定然不是凡品”。
薛貽不知若軒問此是何意,只能如實答道。
“不瞞姑娘,此酒名為‘生靈’,正好合治令君怪疾”。
“不過,此酒還欠缺一味靈藥,尚未成靈。而這靈藥,則需有心人親取之”。
“何處可取此靈藥,還望公子指點”。
薛貽猛然抬起頭,美眸中溢滿了驚喜之意。
“且慢,此靈藥非凡物,亦非尋常之法可得之。無數人求之不得,還白送了性命,此間驚險非比尋常,還望姑娘掂量清楚。”
“求公子成全!”
字字鏗鏘決絕,不留退路。
見薛貽眼中決絕之意,若軒自知勸阻無用。
微微嗟嘆,自袖中取出一枚刺金錦囊,遞給薛貽......
六、
“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這樣下去她性命難保。那蘇晏卻是這般行徑,怎值得這姑娘痴心至此,真是命運弄人。”
“命運?不,執念。回吧,明日再來。”
一紫一綠兩道身影,逐漸消散在雲端之上。
雲下是赤練崖。
崖邊,立奇石,半人高,血紅通透。
石下,有女子跪伏,面色蒼白,眼神渙散。膝蓋處的衣布已被鮮血染透,額頭與大地相接處,血液與沙土混合,粘結成塊,煞是駭人。可她仍沒有起身的意思,靜默得如同身前的奇石一般。一石一人,似是冥想的老僧與虔誠求教的信徒相對......
五日前。
“你自西門出城,西去十里,越三山,過五丘,而後打開錦囊。”
若軒將錦囊遞向薛貽。
“謝公子成全,公子大恩,薛貽無以為報,來世願效犬馬,以報公子。”
閣門開,薛貽跨出閣門,向若軒深鞠一躬,便轉身匆匆離去。天色已暗,落雪依舊,若軒望着凄弱的背影在寒霜落雪中漸漸遠去,搖搖頭,轉身踱入門內。
蓮惜將閣門輕輕攏上。
“主人,依薛貽所述,那蘇晏的怪疾,似是......”
“兩日後且去看看。”若軒揮揮手,打斷了蓮惜。
......
薛貽回到城郊的土房,草草收拾些衣布乾糧,不顧母親勸阻,披星戴月連夜啟程。
兩日之後,磕磕碰碰終是越過了三山五丘。
山野荒林,蛇蟲遍地,荊棘叢生,薛貽弄得周身邋遢,疲乏不堪,大小傷疤血痂與刮破的衣布汗液粘結,散發陣陣惡臭。
站定環視一周,卻僅有荒木荊棘,卻不見有靈藥的蹤影。
倒是見得兩樁枯木相望而立,一干一枝生的一模一樣分毫不差,甚是奇特。
尋視無果,薛貽只得將錦囊自懷襟取出。
剛打開,便見得一道光暈自囊口擴散,在空中流轉數圈后,盡數融入眼前的兩樁枯木之間,玄奧的光影緩緩連結,逐漸凝聚成一層金色光幕。
吃了一嚇,薛貽急忙躲在身旁的岩石后,將氣息收緊,惶恐地盯着光幕,唯恐光幕後隨時會撲出精怪將她吞食。
半響,那光幕卻無任何動靜,只是靜靜流轉着光暈,彷彿在靜靜等待。
薛貽鬆一口氣,再度打開錦囊,只見囊中有細竹筒以及藍、白瓷瓶各一枚。
拔開細竹筒,內有字條,筆跡清秀慵雅:
“薛姑娘,當你閱此字條之時,想必已得見流空幕。且踏入光幕,便可到達採藥之地”。
讀罷,薛貽立於光幕前躊躇片刻,毅然跨入。
只見光幕如湖面般微微蕩漾,將薛貽身影吞沒,便如螢火緩緩消散......
七、
薛貽跨入光幕,只覺一陣眩暈襲來,便昏迷過去。
回過神時,周圍已光景大變,竟在懸崖邊上。
薛貽起身望崖底看去,見得崖壁如同被巨斧劈開般平直,枯藤胡亂攀蔓,其間有無數如手腕大小的洞穴。
崖寬百丈,深不見底,間斷有不知名的走獸嘶吼聲傳來,彷彿落下去便能直通地府,又有連綿寒風刮過,嗚嗚地發出陣陣驚悚悲鳴。
薛貽大驚,急忙從崖邊退回,低頭再去看那字條,卻見得字條上的清秀墨跡如蛇般扭動,分離又重鑄,形成新的語句:
“光幕之後,乃是赤煉崖。崖邊可見一尊血紅通透的奇石,名曰‘赤靈石’。”
向崖邊望去,果真見得一尊半人高的血紅奇石!
薛貽萬分欣喜,快步跑到奇石前。該石晶瑩剔透,輕撫石身,只覺有淡淡溫熱傳來,可見其必不是凡物。
再看向字條,已然再變了模樣:
“赤練崖,因其盤踞無數赤煉毒蛇而得名,此地所生長的赤練蛇非比尋常毒物,嗜血好鬥,傷者見血封喉,無可救藥。錦囊內有藍、白瓷瓶各一枚,藍瓷瓶內,貯有雄黃酒,灑於足下,能驅逐赤煉,可保性命;白色瓷瓶內,貯有尚未釀成的‘生靈’,將其灑於‘赤靈石’下。一切妥當后,只待姑娘與靈石心意相通,以至誠之心將其喚醒,便可得靈藥。”
薛貽依言,將藍瓷瓶中的雄黃酒,四下灑於周身及腳下土地上,濃烈酒香頓時隨風瀰漫開來。
隨酒香漫開,崖邊似乎傳來陣陣毒蛇的慌亂嘶鳴,蛇群奔散時,鱗甲與岩石沙礫摩擦的聲響甚是刺耳駭人。
聽得如此動靜,薛貽後背瞬時滲出陣陣冷汗,心中暗嘆一番離若軒的料事如神,便又依紙條所述,將白瓷瓶開啟,將其內的“生靈”緩緩傾倒於赤靈石周圍。
只見地上的酒液瞬時被吸收乾淨,赤靈石竟開始散發出淡淡溫熱的血紅光暈。
將一切佈置妥當后,薛貽於靈石前,徐徐跪下,攤開雙臂,長身伏地。
這一跪,便是三日。
而赤靈石,依舊佇立不動。
彷彿一個入定的老僧,對眼前虔誠跪伏的女子無動於衷,又將三日的苦心堅持盡收眼底。
日暮西山,殘陽如血,一人一石,在僅存的一縷紅霞里拖出兩道長長的陰影,寒風蕭蕭,帶着嗚嗚哀鳴,捲走大地最後一絲溫度。
夜幕又將大地掩埋,無盡寒意,散落着蒼涼的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