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二章
兩日後。
萬壽觀山下的那條雪路終於被清理了出來,江沼拖到最後一個才走。等回到江府,她被太子退婚的消息,已經傳進了江家人耳里。
江沼沒有父母。
二房剩下的就只有她和弟弟江煥。
這些年兩姐弟,都是養在了老夫人跟前,江沼同太子的婚約還在時,老夫人慈眉善目,從未對江沼說過重話。
這是頭一回。
“當初你還在你娘肚子裏,就有了這門親事,十七年了一直相安無事,怎就到了這節骨眼上,說退就退?”江沼從萬壽觀回來,人還沒進屋,江老夫人早一步聽了傳言,直接去門口將她攔了下來,“皇後娘娘自來只同你親近,你進宮去見見她,有什麼事先低頭,認個錯,保了這門婚事再說。”
江沼就站在江府門前的台階處,風雪刮在臉上,斗篷下的一張小臉被吹的通紅。
江沼以往對這門婚事的態度,和江老夫人一樣。
很喜歡。
江老夫人喜歡他的權勢,江沼喜歡的純粹是陳溫那個人。
兩人雖意圖不同,但目的都一樣。
江老夫人想讓江沼討好太子,江沼自個兒也願意。
月頭送葯膳,月尾送糕點。
江沼及笄后的這兩年裏已經成了東宮的熟客。
半月前去萬壽觀請願,也是江老夫人的意思,後來被大雪封在了山,兩人都堵在了山上。
江沼才明白。
強別的瓜確實不甜。
“不去。”江沼站在台階上,抬起頭看着江老夫人,沒有了光彩的眼睛,倒映出來的是當下的冷雪天,冰冷又透徹。
江沼的長相很乾凈。
放在人群中之中,定是驚鴻一瞥的姿色。
此時配上那雙冰涼的眼睛,愣是乾淨的沒有半點雜質,饒是江老夫人也看呆了,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的江二夫人。
可就是這樣的美人兒,卻沒能入得了太子的眼。
江老夫人一時沒想明白。
江老夫人愣着的功夫,江沼已經進了屋,將自個兒鎖了起來,誰也不見。
江家上下一時急的焦頭爛額,到了夜裏,老夫人更是放了狠話。
要麼進宮去找皇後娘娘說說情,保住這門婚事,要麼立馬去芙蓉城沈家避避風頭,免得退婚書下來后,丟人。
“將四姑娘的東西都收拾好,明兒個,是往東走還是往西走,全憑她自個兒。”
往東是皇宮,
往西是芙蓉城沈家。
江陵離芙蓉城,得要半個月的路程,先不說眼下是年關節,沒有人往外走的道理,就這大雪天氣,能不能平安到達沈家,誰也說不定。
外頭的聲音江沼都聽見了,
仍舊沒開門。
身子倚在床頭,隔窗聽着風聲亂撼院前的叢竹,屋內灼灼燭火搖曳,素雲立在她跟前,已經哭紅了眼,“小姐,咱要不還是去求皇後娘娘吧,就算不為了婚事,小姐單是去求皇後娘娘,讓老夫人別在這當口將小姐送出去,可行?”素雲輕聲地哄她。
萬壽觀的事,素雲見證了所有的經過。
殿下那晚是來送了葯,
可小姐已經不需要了。
比起這個,或許更讓小姐絕望的是,那根被林姑娘摔碎的簪子。
簪子是小姐的母親,江二夫人留給她的。
殿下卻連句解釋都不聽,直接斷定了生事的人是她,還退了婚。
小姐回來后雖一言不發,但從那夜小姐對太子的態度素雲就看出來了,小姐沒打算要挽回這門親事。
如今他們也不去求親事,
只求皇後娘娘能勸勸老夫人。
不要將小姐送去芙蓉城。
江沼沒答,卻是看着素雲,問她,“以前我是什麼樣的?”
素雲愣住。
江沼又補充道,“我喜歡太子的時候。”
說完,又不待素雲回答自個兒抱着雙膝,低喃了一句,“很醜。”
“既然都讓人嫌棄了,我怎會再去獻醜,往後,莫要再提進宮之事。”江沼看着素雲,眼尾殷紅。
往兒她就是仗着皇後娘娘的喜歡,才討了一堆人的嫌棄。
況且,皇後娘娘再喜歡她。
畢竟也是太子的母親。
她江家的事,
又怎麼能求到她頭上。
素雲沒再勸。
沉默了一陣后,素雲低着頭突然問她,“小姐當真捨得嗎?”
小姐從小就喜歡殿下,
喜歡了十年。
兒時的喜歡帶着對殿下的崇拜,
長大后的喜歡,便是男女之間的愛慕。
十年的感情,
豈能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江沼微微怔住,喉嚨口又開始發緊,沉默了半晌。
——“捨得。”
又有什麼可捨不得的。
十年裏她心裏愛慕的那個人,不過是她幻想出來的影子,她給自個兒編織了一場美夢。
她沉醉其中,不願醒來,可當她知道了他對她的感情后,一切突然就風輕雲淡,他脫離了她幻想出來的影子,所有的期待也跟着失去了光彩。
江沼將整張臉埋進了臂彎里,滿頭的青絲從她的肩頭傾斜而下,燈火下,她蜷縮起來的身子,柔美又凄涼。
素雲瞧着,眼淚又涌了上來。
“行,咱不去求人,咱們明兒就去芙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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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里的星散燈火,半夜才滅了光。
向曉素雲掀簾,片片雪花迎面撲來,昨兒停了一夜的雪,這會子又飄上了。
江沼跟着起身,到了門前又回了頭。
珠簾后香爐里的煙霧寥寥,一切都與平日裏無異,江沼轉過身,一頭扎進了雪地里,今日走後,估計就得等到來年翻了春。
江沼沒去同誰辭別。
江老夫人那裏沒敢去,怕惹祖母失望。
二少爺那裏更不敢去,怕他護短,跑去祖母跟前鬧。
然而到了門前,卻看到了大伯母吳氏和二姐姐撐傘立在馬車旁。
吳氏瞧見素雲手裏的那包袱時,臉色就變了,“我的姑奶奶,你可是想好了?”
江沼點了點頭。
吳氏當著江沼的面,急得腳步打轉,“姑娘,你可知你今年多大了?”
江沼垂目。
自個兒的年齡,自個兒豈能不知。
“十七。”
那紙婚約從她落地時就有了,然而,十七年了,也沒將自己嫁進東宮。
江沼以往不明白。
現在知道了,因為太子不想娶。
婚事一退,先不論名聲的好壞,就她如今的年紀,也不佔半點優勢。
吳氏擔心的就是這個。
宰相府的姑娘,倒不至於說嫁不出去,可往後再議親,這條件就得大打折扣,就算議來的婚事再滿意,又怎能比得過東宮。
吳氏苦口婆心地勸她,“皇後娘娘之前就說過,只認你一個兒媳婦,那林家表姑娘雖說也是皇后的表親,但也壓不過你和太子有婚約在先,待日後你嫁進東宮,做了太子妃,她最多也就是個側妃,在你之下,你又何必在這節骨眼上同她去計較。”
外頭的那些傳言,江家的人都聽說了。
吳氏也知道。
說是江沼打了太子的表妹,太子護短,才要退了這婚。
誰不氣,吳氏也氣。
但往長遠了想,這口氣得吞了,換個想法,誰家沒個三妻四妾,更何況是太子。
“聽伯母的,先忍了這口氣,去娘娘跟前掉幾滴眼淚,娘娘定是心痛你的。”
吳氏掏心掏肺地相勸,江沼卻沒動搖。
江沼將手裏的油紙傘往上移了移,露出了一雙清亮的眸子,“伯母曾對沼兒說過,用眼淚換來的東西,最不牢靠。”
輕飄飄地一句話,頓時堵住了吳氏的滿腹叨叨。
吳氏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再勸。
“四妹妹。”
江二姑娘上前一步,攬了江沼入懷。
她知道江沼很喜歡太子。
往兒個逮到她,動不動就是太子長太子短的。
那般心心念念着一個人,
到頭來,卻被退了婚。
從萬壽觀回來,江沼就將自個兒鎖住了,她去找過幾回,都沒能進得去。
過了一夜,原本想勸她的話,就變了個樣。
“是他眼瞎。”
二姑娘一說完,吳氏就驚慌地看了一眼周圍,回頭斥了一聲二姑娘江燃,“你這嘴怎就沒個把門的,那可是太子。”
江燃卻沒收斂,鬆開了江沼,憋着笑說道,“瞧吧,連娘都知道眼瞎的那人,是太子。”
“你個死丫頭。”
吳氏沒好氣地瞪了江燃。
這一鬧,江沼的臉上終於有了一星半點的笑容,“二姐姐,好生照看祖母。”
江燃說省得,“屋裏這麼多人,不用你操心,知道你會走,我替你多備了一輛馬車。”
江沼跨過門檻一瞧,這哪只多了一輛馬車,江燃連廚子都給她備好了。
“遇上大雪天,這路上恐怕得走一個月,中途要是沒個落腳的店,總不能餓着肚子,該備上的昨兒夜裏我都替你備好了。”江燃挽着她胳膊,送她上了馬車,“芙蓉城裏的水土養人,出俊男美人,說不定妹妹這一去,就能尋位如意郎君回來呢。”
江燃也就是對江沼說寬心話。
太子陳溫撇開旁的不說,模樣是萬一挑一的人才,再加上情人眼裏出西施,江沼往日將他誇上了天。
要再找出一個比太子更俊的,估計難。
“好。”
江沼卻應了。
等到江沼上了馬車,帘子落下,車軲轆動了,吳氏才想起來,趕緊追了兩步,對馬車內的江沼說道,“你大姐姐聽說也回了芙蓉城,要是沈家那頭獃著不順心,你就去找你大姐姐。”
“好。”
江沼拂着車簾,紅了眼圈。
自個兒是沒了父母。
可在江家那也是個寶。
誰不心疼她。
大伯母算得上半個娘。
父母走後,祖母就將她和弟弟養在身邊,哪會不心疼,不過就是想用這招來逼她,可她自己也想逼自個兒一把。
是她自己想去芙蓉城。
能避開退婚的風頭,還能徹底放下那人。
馬車快離開江家小巷了,二少爺才從江家門口衝出來,一路急奔,硬是追上了江沼。
“姐姐。”
江煥十三歲,個兒已經趕上了江沼,站在馬車的窗戶前,握住拳頭緊咬着牙。
“我替姐姐進宮,去求太子。”
江煥說完胸口一陣起伏,嘴角抽動了幾下,似乎立馬就能哭出來。
姐姐不想進宮去求,
他去。
只要是姐姐喜歡的,他都給她討回來。
江沼卻笑了出了聲,從馬車內伸手剛好夠到他的頭,“求他作甚,求來我也不稀罕了。”
看着江煥痴傻的模樣,江沼噗嗤一笑,“前陣子舅舅來信,說外祖母身子抱恙,我得去看看。”
呆愣了好一陣,江煥才回過神,“姐姐當真......”
江沼點頭,“嗯。”
江煥不相信。
江沼再次保證,“放心,姐姐當真不喜歡他了。”
在萬壽觀時,江煥退了燒,聽素雲說起后,就曾要衝出去找太子,被江沼攔了下來。
江沼說她放下了,可那時江煥瞧見她的眼圈是紅的,他便知姐姐那話多半是在騙人。
江煥恨自個兒太弱小,替姐姐撐不起檯面。
婚事是御賜的。
若爹娘在世,太子豈能輕易就說出退婚的話,姐姐也定不會受了這欺負。
然而這回,江煥再看江沼,卻是一臉的釋然。
似乎真的就放下了。
“等我回來,給你帶外祖母曬的豆腐乾。”江沼沖他一笑,放下了帘子,心頭的酸楚在車簾落下后,才浮現在了眸子裏。
馬車拐了個彎,江煥還傻傻地站在雪地中。
張嬤嬤立在院子裏從頭到尾看了個明白,回到屋裏就對江老夫人說,“還是走了,二少爺都追出去了,也沒能將人拖回來。”
江老夫人精神氣兒卸了一半。
“簡直就跟她娘一模一樣。”脾氣倔,喜歡一樣東西時,滿心滿眼的都喜歡,傷了心了,說棄就棄,不帶半點猶豫。
小時候江沼喜歡竹子,想在院門前種出一片竹林來。
日日守着那竹苗子,死了又種,種了又死,如此忙乎了兩年,見沒有一根活下來,就直接讓人栽上了紅梅。
後來還是江老夫人讓漲嬤嬤偷偷替她埋了幾隻竹筍進去,才有了如今她屋前的叢竹。
“她爹娘要是還在,我斷不會這般逼她,可她姐弟倆,從小就沒爹沒娘,將來能依附誰?嫁給太子是她最好的路,二夫人生前同皇后是義結金蘭的姐妹,皇后絕不會虧待她,待她將來在宮中立了足,二少爺日後也能有個靠頭。”
江老夫人說的激昂,說到最後,眼裏就有了濕意。
“那靈位擺在祠堂這些年,名頭是響亮,摸上去卻冰涼,值不值當,自個兒心裏最為清楚。”江老夫人情緒一上來,又提了江沼死去的父母。
張嬤嬤勸道,“這不還有老夫人疼着嗎。”
“我這身老骨頭又能活幾年。”
江老夫人傷懷了一陣,慢慢平復了下來,才囑咐張嬤嬤,“沿途給人傳個信,當關照我江家姑娘的,都得關照上。”
去外頭避避風頭也好,免得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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