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栽杏樹
深冬的雪總是格外冷,稀稀落落地飄下,給破落狹小的院子增添了透骨的寒氣。
這是楚煙十三歲的那個冬天,是一切錯誤開始的那個冬天。
楚煙記得,自己十三歲這年,深冬時節,生過一場大病。
楚煙身份低微,錦葉請不來太醫,只好像宮女太監一樣,拿着銀兩帶楚煙去太醫院看病。去了兩三次,楚煙和錦葉身上的銀兩都一乾二淨了,病也不見好。
楚煙知道,那群抬高踩低的太醫,只捨得將一點藥材渣子賣給錦葉,這才使這病一拖再拖。
如今,楚煙剛好趕着這場病重生了,這幾天終日咳嗽流涕,臉上毫無血色,慘白一片。
楚煙看得出錦葉眼底愈發濃重的擔憂之色,她終日在楚煙耳邊念叨着:“奴婢無能,害的公主與我一同受苦了……”楚煙怕她此時便起了獻身給太監換銀兩的念頭,趕忙寬慰她:“錦姨,勿要這麼說。”
錦葉聽到楚煙對她的稱呼,微怔:“公主,你叫我什麼?”
楚煙道:“您與我生母同歲,這麼多年一直照顧我,我叫您一聲姨不為過。”錦葉聽后,眼眶微紅。
楚煙又道:“當年梅皇后撥來伺候母親的奴婢也不少,您是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您本可以去其它皇子皇妃宮裏謀職的,去哪兒都比現在有前程,是煙兒要感謝錦姨,一直陪着我。”
錦葉看着楚煙澄澈的雙眸,暖意與辛酸蔓延全身。
楚煙繼續說:“所以,錦姨不要說什麼對不起煙兒的話了,也不要為煙兒做傻事,我會一輩子對您心懷愧疚的。”。
錦葉感動之餘也感受到一絲異樣,以往,楚煙是絕不會對自己說出這些剖心的話的。錦葉又暗自感嘆:許是公主大了,終於知事了。
第二日,楚煙一大早便在院子大門口張望,似乎在等待什麼。
終於,楚煙看到了一輛漆黑的檀木馬車,從楚煙面前經過,上面有太醫院的標誌。
楚煙嘴角微揚,終於等到了。
這輛馬車裏載着的是今年科舉選拔出來的太醫院新人員,現在正要去太醫院任職。
楚煙心裏默念着一個名字:盧石秋。
下午的時候,楚煙對錦葉說:“錦姨,你去太醫院請一位眉間有一點硃砂的太醫來,一定得是一位眉間有硃砂的年輕太醫。”
錦葉微詫:“為何非得找這位?而且,一向沒有哪個太醫是我們請的動的。”錦葉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怪怪的,似在唾棄太醫院那群趨炎附勢的老傢伙。
楚煙耐心的給她解釋着:“今天一早,我在院門口看到一輛馬車經過,上面有太醫院的標誌。”
錦葉瞭然:“想來是新一批的太醫院生員。”
楚煙又道:“我想,這些新太醫都很年輕,必然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這其中一定有些剛正不阿之士,醫者仁心,願意為我看診。”,“不會像太醫院那些老狐狸一樣,被利益權位蒙蔽了雙眼。”楚煙又補了一句。
錦葉立馬知道了楚煙的意圖,楚煙再不濟也是個公主,沒有哪個公主像楚煙一樣,看病還需親自去太醫院,買葯也只能買到碎渣子,還需要給那些老狐狸銀兩,他們才肯為楚煙把個脈,換做是誰知道了,都會憤憤不平,何況是這些年輕氣盛、理想純正的年輕太醫。
不過錦葉又疑惑起來:“公主,那為什麼非得找一位眉間有硃砂的太醫呢?”
楚煙心頭一緊,這位眉間有硃砂的太醫名叫盧石秋。
前世,盧石秋醫術高超,在太醫院一向正直清廉,但也因此久久不得志,好在二皇子楚瀟心細,發現了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助他坐上了太醫院的第一把交椅,連皇上都對他讚不絕口。
後來楚瀟和楚岑大戰,盧石秋更是毫不猶豫地站到了楚瀟的陣營,不知把楚瀟和宸越從鬼門關拉回來多少次。
楚煙想了一下,編出了一個理由:“早上馬車經過時,我瞥到裏面有個眉間一點硃砂的男子,如果錦姨去了太醫院認不出哪些是新太醫,那便尋這位吧。”
錦葉笑着揉了揉楚煙的頭:“錦姨又不傻,哪裏會認不出。”錦葉又想了想,深深地看了楚煙一眼,道:“公主果然長大了呢。”
太醫院內——
盧石秋百般無聊地在一堆藥材面前發獃。
盧石秋本是以最高的學分考進太醫院的,卻被安排了這麼一個無關痛癢的差事,和他一同坐馬車來的那批新生,不少都是家裏托關係塞進來的,一到太醫院便被安排了高職,那群老太醫點頭哈腰,幾盡諂媚,整個太醫院烏煙瘴氣,根本不是自己心裏憧憬的樣子。
正當盧石秋髮呆之際,一個宮女緩緩行至他面前,對他深深行了一禮,開口道:“請大人,救救我家公主!”
盧石秋微詫,正欲上前詢問,便見錦葉跪倒在地,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流。盧石秋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自然受不得女子這樣,忙扶起錦葉,詢問緣由。
片刻后——
“真是豈有此理!”聽完錦葉的訴苦,盧石秋便急紅了臉,不住地說著:“醫者仁心,他們竟……”
隨後,又急急忙忙背起藥包,輕聲對錦葉說:“姑姑莫擔憂,快領我去為五公主醫治!”
錦葉見他一臉焦急與憤懣,心知方才自己那段添油加醋的哭訴沒有白說,掩下一抹淺笑,領着人走了。
兩人走到院子,還沒進門,看到小院的衰敗外觀,盧石秋心底便涌生起一股憐憫。
宮裏的各個公主皇子都是和自己母妃住在大宮殿裏的,楚煙生母姚氏已死,姚氏生前也沒有資格住進大宮殿,只有這個偏僻破落的院子,留給楚煙棲身。
“盧大人,這邊請。”錦葉的聲音將盧石秋的思緒拉回,他大步邁進了院子。
院子裏,楚煙正坐在石凳上,擺弄着面前一堆樹葉,這是她唯一的玩具。楚煙一抬頭,便看見盧石秋向他走來。
待盧石秋行至楚煙面前,楚煙眨了眨眼睛,露出孩童天真的笑臉,只是她臉色不好,襯得這笑容虛弱牽強:“你眉間的紅點真好看。”
盧石秋一怔,看着楚煙無邪的笑臉,明白這只是個孩童,心中油然而生幾分親近。
錦葉正想向楚煙介紹盧石秋,卻見盧石秋早已先一步行禮,道:“臣盧石秋,來為公主看診。”硬朗清越的聲音乾脆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行禮儀態也是標準的拜公主禮。
楚煙笑意更濃了,卻故意壓低壓軟聲音,唯唯諾諾道:“你……你快起來……不用拜我的……”像一隻受驚的小貓,軟酥酥的。
盧石秋心頭又莫名一陣心酸,五公主住所幽閉阻塞,肯定鮮少見過外人、受過別人尊敬禮拜。
錦葉道:“公主,這是盧太醫,是來為您看病的。”
楚煙得了錦葉確認,這才輕輕地伸出手腕,乖巧地由盧太醫把脈。
盧石秋把過脈后,神色凝重,楚煙的風寒本來就嚴重,吃了那些弊大於利的碎渣子葯,,反倒讓風寒加重了,一拖再拖,若再等個五六日,恐怕楚煙就要慘死在這破院中了。
盧石秋打開藥箱,取出一個藍色小瓷瓶,對楚煙說:“微臣在宮外求學時自己曾親手煉製一些丹藥,這瓶葯有祛熱退寒之效,不知公主可願意信我?”
錦葉眉頭微蹙,她並不了解盧石秋的實力水平,所以對他的醫術還有些懷疑,讓楚煙吃他煉的葯,着實有些冒險。
楚煙不等錦葉開口,道:“煙兒相信盧大人,煙兒願意吃這葯。”
以後的天下第一神醫煉的葯可是千金難求,她不信他信誰。錦葉仍有些忌憚,看到楚煙燦爛的笑容,隱隱有些不安。
盧石秋走之前,楚煙叫住了他:“大人留步。”盧石秋道:“公主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楚煙對他淺淺一笑,道:“煙兒謝謝大人,若一直有大人這樣的人在,那一定會有更多可憐人,得以存活,但官場詭詐多變,守不住‘仁義’二字的人比比皆是,何其可嘆,又何其可悲。”
楚煙說完后,就慢慢踱步回了院子,留下盧石秋盯着她的背影沉思。
楚煙一言,旨在提醒他勿忘初心。
前世,盧石秋很好地保存了自已的初心,最終也守得雲開見月明,但這一世,隨着自己的重生,必將帶來許多變故,楚煙不能保證盧石秋還能如前世一樣堅守本心,只能先引兩句話,提點一下他。
一回來,錦葉就埋怨到:“公主,盧大人雖然一片好心,可他終究只是個剛入宮的小太醫,經驗未足,他煉製的葯,你怎麼就信了呢。”
楚煙閉眸,道:“錦姨,我們沒有別的方法了,死馬當活馬醫了。”太醫院的藥材都有嚴密記賬的,只有正規被宣召的太醫才有資格動用藥材,總不能指望盧石秋為她違反規定擅動藥材。
錦葉還是憂心,一直觀察着楚煙吃好葯後有沒有什麼反常行為。
楚煙躺在搖椅上,似睡非睡,半晌,忽然睜開眼,問道:“錦姨,還有幾日到小年?”錦葉想了想,答:“十二日。”楚煙聽后,又閉上了眼,不再言語。
十二日,再過十二日,你便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