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十：遲暮
“每一條河流都將奔赴大海，有的曲折，有的順遂。或許我們僅其中一滴，但只要有所沉澱，不論砂礫鑽石，便都不負這一趟歲月征途。”
鐵師傅的手掌不知覺間攥緊了，隨後又緩緩鬆開，將手遞向我。
我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他輕笑一下說：“這是我送給小希的，他很年輕也很有活力，就讓他替我戴着吧，不然放我這也是繼續吃爐灰。”
“這……”
“你也可以先替小希保管着，等他長大了些再決定要不要給他。”鐵師傅看出了我的顧慮，輕鬆的道，“放心好了，這只是一粒凝砂，賣到飾品店還沒鑽石值錢，埋到土裏也絲毫不顯眼……我並不期望小希未來會讓很多人矚目留意到它。就純粹當個護身符在身邊保護着他就行了。”
我不敢相信鐵師傅會這麼說，這放出去肯定又將是一件驚動大陸的無價之寶，在他的眼裏竟只用來保平安就夠了……
這時候，我不打算再深入了解鐵師傅這驚世駭俗的作品了，也沒有問他更多關於這凝砂的作用，就像我沒有問他，為什麼不等到以後親手將之交給小希一樣……低頭盯着，在鐵師傅掌心，凝砂表面似閃過着溫和眷戀的光。
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收下來放進兜里。鐵師傅一直注視着的目光好像有很深的不舍，看得都我有種將東西掏出來還給他的衝動。但沒等我這麼做，他輕鬆的拍了拍手，說了一聲就轉身回到鍛造台邊去了。
在走出屋子時，我又回頭瞧了一眼，相比後院子裏明朗的陽光，小屋內的角落顯得陰暗又狹窄。然而這小小空間，爐火再淡，也依舊燃着屬於他自己的光。
後院子裏，遠處青山和近處明凈的葡萄架，都給人心胸悵然開闊的感覺。
巴師傅躺在搖椅上愜意晃動着，嗓門不小的說著什麼，流雲筆直乖巧的坐在他旁邊的板凳上，恭敬的點頭聽着。而小希雙手搬着他的小椅子在葡萄架子下跑來跑去，尋找位置，然後站上去去夠架子上垂下的青翠色果子。
“……像咱們這種好男兒，絕對不可以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貪圖安逸享樂，一定要趁年少有所作為，大展宏圖！知道了嗎？年輕人吶，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在應該拼搏的年紀想得太多。老是婆婆媽媽的顧慮這顧慮那，說什麼目前還沒有大的目標值得去完成……統統都是偷懶的借口！”
“前輩指點的是。”
“別看現在和平時期，沒有戰爭，但危機往往都是隱藏在祥和之下的，要懂得居安思危！等危難到來的時候才發現毫無準備，拿什麼保護自己，保護家人吶，對不對？我現在想起都來氣的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我早就跟他說過，我不奢求他像我，年輕時有能力建一個自己的傭兵團，但起碼得把鐵匠鋪辦好吧？好歹也一個正經工作……結果呢？臭小子總說什麼成家立業、成家立業，要先成家后立業。換我說，這話反過來念才更靠譜，業立自然家成！當我不知道他偷懶的原因一樣……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腦子裏總想着些情情愛愛的能有啥出息！”
“……”
巴師傅說得來勁，根本沒去看流雲的微表情，從躺椅上半直起身來，大聲的說：“小夥子，你不知道，老子當初年輕時……”
“啊，小希要注意安全吶！不要站太高了。”巴師傅這話才說一半，流雲好像條件反射般，立馬轉過頭，正好看見站在椅子上踮腳的小希，急忙岔開話題道。
巴師傅也看過去，隨即趕忙喊道：“哎！哎！小希，那串最大最好的果子是爺爺打算留着釀酒用的啊！”
整個葡萄架子上的碩果不算累累，但也結了許多，而那最多最大最晶瑩剔透的一串，也正好垂得最低，理所當然成為了小希想要努力去摘下來的對象。
我走過去，一手把小希從凳子上拎了下來，一手幫他把頭頂的整串葡萄摘了下來。小希樂呵呵的抱着這一大串葡萄走到巴師傅面前，狡黠的朝他一笑，然後把葡萄放到了巴師傅懷裏，只伸手摘下兩三粒，拿着跑去洗了。
巴師傅此刻沒過多關注葡萄的事情了，神色猶豫的望向我的樣子，像是在試探我有沒有聽見他剛才的對話。
“巴師傅最近身體怎麼樣了，都還好嗎？”我走過去輕聲問道，將葡萄從巴師傅身上拿到了旁邊凳子上。
“都挺好的呀。”巴師傅暗鬆了口氣說，“能吃能喝的……”
“那就好。只不過，您平日裏要是無聊的話，多找人陪你聊聊天就好，就別總想着忙活釀酒的事了，好嗎？”
“這個……”巴師傅大手抓抓頭，然後指向旁邊，笑着說，“我是今天見着比較談得來的才話多了一些嘛，平時我哪有那麼健談……還別說，這位跟你們來的小夥子真挺不錯的，我們剛才很聊得來。”
“他？”
我歪頭望向端正坐在旁邊的流雲，他微低着頭，像個不好意思的學生，臉上掛着儒和的微笑來應對巴師傅的誇獎，以及我的審視。
“你放心好了，剛才我說順嘴了。這些葡萄，我是打算讓鐵老頭用他那什麼機器榨成果汁喝的。”巴師傅拎了拎身邊的大串葡萄果，然後亮聲喊道。
“小希，等會兒記得帶幾杯果汁走啊！”
“好噠！”小希高興的回應從前院傳來。
我輕輕一笑，起身幫忙把巴師傅周圍地上落着的藤葉掃到架子腳邊去，又問道：“最近原夜有來看您嗎？她讓人給您和鐵師傅準備的食物都還好吧？要是有什麼，我可以幫您去跟她說……”
“不用不用，她每周都會來一次。飯菜吃的都很不錯，一周幾乎每天都不重樣，有菜有肉的，就是……”
“就是酒少了些？”我搶問道，看巴師傅的表情，笑出了聲。
“我今天聽說，永恆之樹從人類王國那邊新進購了一批酒，貌似正好也是純釀的葡萄酒。只不過，大多數精靈們還是更偏愛我們自己的酒，並不覺得人類王國的釀酒技術有比我們高超……於是，我讓他們送來給您品鑒品鑒，看看是不是正宗地道的……待會兒的晚餐裏面應該就會有吧？”
“真的？！”
巴師傅的嗓門瞬間都變尖了，眼睛裏重新散發出許久不見的光芒。
我忍俊不禁道：“真的！但是，每天依舊只有半杯，您要沒嘗味道就一口喝完可不怪別人……這一批葡萄酒中好像一共有十幾款不同的，您可以慢慢品嘗，省得總是想着要自己釀……”
“好！好！”
我以前沒發現，巴師傅此刻笑得眼角皺紋堆積的樣子，竟和我獎勵小希能多吃甜品時小希的表情如此相似。都說人生是翻越一座高山，有上坡時也有下坡時，返老還童不過從一邊山腳到另一邊山腳，心境不同但所看到的風景卻是相似。
青山茂林藏暮年，不論英雄與否，總有遲暮之時，重要的不是渴望過去，而是能否接受人生每一時段的特殊光景。在耄耋蒼蒼中，有一顆老樹新芽的心，咧開沒牙的嘴，依舊能如孩童般，最純稚無慮的笑……
木屋頂上的煙囪冒出白煙，飄散向遠處的山巒，漸漸深暗下來的陽光籠罩了大片的葳蕤樹木，也覆蓋了這個小院中的葡萄架。
在回去的路上。
帶密度天色下，小希無憂無慮的蹦跳着，我和流雲卻都保持了很久的沉默。
“哎……”
我瞥了眼流雲留在地上的身體剪影，很輕的嘆了口氣，沒想讓他聽到，也有點想讓他聽到。
他果真瞧了我一眼，然後淡淡的說：“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你看，你這口氣一嘆瞬間又老了十歲，多了十根白頭髮。”
“又老？！”
我恨不得跳起來掄拳頭砸他的頭，但轉而收了氣惱，愁愁的說：“不論你們人類還是我們精靈，總歸都是會老的……”
“喜歡談論痛苦的往往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飽嘗人間苦難的老頭子卻在街邊唱起了歡樂頌。”流雲又淡淡的說，在最後補了一句，“這是剛才巴前輩跟我說的一句話。”
我收了聲，靜靜思着這句話。
“哎呀，肚子好餓了呢。剛才兩位前輩怎麼不留我們吃晚飯。我先走一步去找吃的啦！”流雲抱怨道，雙手抱着後腦勺，悠閑的搶先幾快步走到前面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在想，他是否已經處在轉向“唱歡樂頌”的過程了呢？
這一霎，我突然極度不希望流雲就是我的小魚了。
要不然，他強耐着裝無所謂的心，該忍了多少痛啊……
……
光顧着這邊，我突然注意到小希好像怎麼沒動靜了，回頭一看，他竟落後了我們好多，拖着小步子似乎有些走不動道了一樣。
“小希？”
我疑惑的喊他的名字，前邊沒走太遠的流雲也轉回了身來看。小希並沒有及時抬頭回應我，讓我感覺不對勁，趕緊走到他面前蹲下來。
扶着他的肩膀讓他抬起頭來，出乎意料的，他的臉色竟然明顯的差勁，聳拉着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還不等我問出“你怎麼了？”，他就直接放棄了堅持，一頭靠到了我的懷裏，我趕緊把他抱住查看。
“他這是……”
流雲在我身後遲疑的出聲，我回頭望他一眼，他貌似看出了些什麼，但卻欲言又止。我懶得開口問他，因為這時我也已經看出來了。
小希現在的臉色癥狀，以及身體所散發出來的特殊氣息，都和我這一天所見過的一切病症如出一轍。
他這也是生病，不對，是食物中毒了啊……
然而，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的是，這種中毒癥狀都是由某股未知的黑暗能量所導致的，我為那些病人治病也都是通過生命寶玉祛除黑暗能量來完成的。可是，黑暗能量對於我的小希來說，並不是陌生的。幾十年來，我一直都在避免小希太多的接觸黑暗能量，甚至沒有允許他去地底世界玩過。
當我記憶起來的同時，也察覺到這股讓人不詳的能量，波動得比其他任何病人身上的都要明顯。小希的身體彷彿有在主動吸收它一樣……而這股黑暗氣息在小希身上也表現得有種特殊親近感。只不過這種親近在我看來是很不可取的。
“小希這情況好像不太好啊，趕緊送醫院吧……”流雲在一旁低促的說。
我厲聲道：“永恆之樹治這種病最好的就在這裏，去什麼醫院！？”
“幫我抱着他。”
我抱着小希站起身來，把他遞向流雲。然而，面對小希小小的身體，流雲這時候竟下意識間退避了半步。
“做什麼？怕傳染啊？”
流雲不好意思的搖搖頭，也沒有辯解。雙手穩穩接過小希，抬着他的小胳膊，像舉木偶人一樣把小希面朝著我舉在身前。
我沒有耽誤時間。只是，在小希的身上，我第一次遇到了較大的阻力，這股黑暗能量似粘液般緊緊掛住小希的身體，不願意離去。
“我養了幾十年的兒子，還能和你更親不成！”
我咬牙切齒的說道，同時順利的用生命寶玉的能量將黑暗擠出，溫潤綠光完完整整的包裹了小希的小身體。
“可以了。”
隨着我收了力，流雲也放下了手臂，姿勢有些笨拙的將小希抱在懷裏，低下頭近距離的瞧着他恢復了正常神採的小臉蛋。他就用這種動作抱住小希，忘神了般一直注視着小希的臉，直到我朝他伸出手也沒反應過來。
“喂！”我叫醒他，說，“你會不會抱啊！快把我兒子還給我！”
聽見我說這話，流雲的身體明顯震顫了一下，頓了頓后，才動作僵硬的把小希遞給我，憨笑說道：“是不太會抱，之前都也是背過，還沒抱過……”
我的雙手穩穩抱着小希，讓他的腦袋舒服的靠在我的肩頭，帶他回家。動作輕柔，沒有說太多的話，但是我的眉頭一直皺着，眼神凌厲似要盯穿腳下的路。
流雲在一邊疑惑發問：“你在想什麼呢？表情這麼氣勢洶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