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10)
山路上一行人徐徐而行,其中兩匹馬後面綁着由樹枝簡單做成的拖撬,上面躺着一男一女,是受了傷的張彪與關若男。
距離之前比斗的雪林已有五六十里,再有半個時辰便該走到黑豬嶺,後面就是一處村子。
三雀道長,岩武,帶着兩名親傳弟子青蛾與黃粱,陪葉雲生等人走了一路。
“三雀前輩,岩武師兄,不如我等在此分手,黑豬嶺時有江湖人士穿行,打上照面讓人知道幾位一路護行,卻是不太方便。”
三雀道長笑道:“待到黑豬嶺前再告別也不遲。葉居士這等身手,至開封前怕是無人可阻。老道幾個也不是送你,只為有傷在身的兩個小傢伙,免受打擾。”
地勢漸高,處處殘雪,馬蹄落下皆不好走,眾人也行得慢,倒像是踏青一般。
青蛾背着劍,坐在馬背上,欲言又止。許是見了他的神情,岩武對他說道:“你有什麼話想問的,直接開口就是,行走江湖最忌扭扭捏捏,即便鬧個大笑話,也比這般要強上許多!”
葉雲生與三雀道長在前邊,聽得岩武的話,回過頭來,就見青蛾已不再是之前那副嬉皮笑臉,鬼心思多的模樣,反而一本正經,規規矩矩地抱拳行禮。
“天行子前輩,晚輩對之前的比劍心生迷惑,懇請前輩為晚輩指點迷津。”
“但問無妨。”葉雲生心知他要問什麼,卻不覺得有什麼不能說的。
“比斗前,晚輩也曾想過,或許幾招間就被前輩給擊敗了,或是吃不住內力,或是招給破了……就是沒想到,最後會成了那個樣子。”
此話一說,同行之人都陷入到了回憶里,回到了那片雪林,有一處篝火燃燒着,有一鍋熱茶冒出騰騰熱氣,有躺在一邊陷入昏迷的傷者。在本應和氣的比斗而瞬間變得驚心動魄極為兇險之後,葉雲生與青蛾持劍相向卻又回到江湖上最純粹的比劍。
曾有年輕的弟子問過三雀,最純粹的比劍,是什麼樣子的?
三雀說,那是兩者在相互問道。
毫無疑問,這一場比劍談不上精彩,相反,它平淡,刻板,平平無奇。
葉雲生使的是上清派的“清風劍法”,以劍招來論,不輸於泰山聽鳥觀的“驚羽劍法”。
這一場比斗,葉雲生把他的“道”,簡簡單單地展示在了大家的面前。
——我不管你劍法練得這麼樣,好或是不好,有多厲害,我只管讓你使不出來。
前兩場比斗,岩武兩位弟子大谷與黃粱已將“驚羽劍法”的玄奧高深展現的淋漓盡致,快慢之際,動靜之間,讓對手難以應對,一步一步往深淵滑落。
但當青蛾面對葉雲生遞出劍招后,在所有人眼中,這前邊還有些輕狂的年輕道士,表現的不像是在與人比劍。
他好似一個人在鑽研着劍招。
來來去去三招,一模一樣。
臉上的神色從平靜變得愕然,痛苦,最後滿是猙獰……
若這些人去歲在小神山上,見過葉雲生與火龍子的比劍,便不會覺得奇怪了。
火龍子比青蛾多了十幾年的練劍生涯,無論劍法底蘊,內功修為,都要高出一大截,仍在葉雲生手上走不出第四招來,更何況青蛾?
便如那時小神山上的諸多同門師兄弟,對葉雲生此等神奇無比的劍術嘆為觀止。眼下眾人,也無不目瞪口呆……
青蛾掙扎了百餘招,腳下步法不停變換,身形來回穿梭,可無論怎麼變,手上劍招依舊是那三招,來來去去,一模一樣。
他本是心高氣傲之人,心眼又多,想盡了辦法,甚至試圖與葉雲生拚命以求搏出一絲破綻——轉眼兩人過了三百餘招,即便重複了百多次,一次又一次地嘗試,面對的情況卻絲毫未改——他感到自己好似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頭上一道巨浪打下來,海浪那無可抵擋的衝擊將他淹沒,他奮力地掙扎出海面,呼吸困難,頭暈眼花,抬起頭,又是一道巨浪,擋住了蒼穹,一下子將他打進深海……
直至再也沒有力氣游出海面,他沉沒在無盡的黑暗裏。
…………
“晚輩如何才能在前輩劍底走完一套‘驚羽劍法’?”
葉雲生笑了笑,若是青蛾換個請教的問題,如“前輩是如何做到的?”那其實教與不教,並無多大區別。因為說了,他也聽不懂。這兩個問題無非是正反兩面,核心差不多,但因角度不同,一個是從青蛾身上找方法,一個是從葉雲生身上看問題。無疑前者對他來說,更容易理解,也更容易做到。
“或許你的劍法,練了這麼些年,已經非常熟悉了,其中的各路變化皆瞭然於心。但是你還不夠了解你自己。你看得清自己的劍法,卻看不清你自己,故而你還做不到劍出從心,劍即我,我即劍……現在劍雖然在你手上,但不定就是聽你的。”
青蛾仔細一想,神色儼然地拱手說道:“受教,多謝前輩指點!”
黑豬嶺因黑豬而聞名左近,山中黑豬肉質緊實,油脂飽滿,烹制而成的肉乾價錢不菲,附近城鎮中的酒樓多有販賣,是非常地道的下酒菜。
眼看到了地方,三雀道長等人也不多言,與葉雲生等告別,返身而去。
到這時候,張彪與關若男還在昏睡中,葉雲生幾人驅馬進嶺,又走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到了一處村子。
時近黃昏,天降薄雪。
村中燈火稀稀,人聲淡淡,各家閉門,看過去一片悄然。
葉雲生四下張望,卻是有些茫然,讓幾人下得馬來,牽馬穿街,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出門的老者,連忙上去行禮搭話。
“老人家,這村中可有一戶陳姓夫婦,男主人三十有二,名‘章’,巴蜀人士,自八年前遷居於此?”
“哦,小哥說的定是陳酒鬼,就那個整日喝酒啥也不幹的憊懶貨,你瞧,過去第三道門。”
“多謝。”
葉雲生笑讓老者行去,再回頭看過去,那第三道門前的小路昏昏暗暗,他臉上的笑容斂去,浮現出一絲感傷。
“原來你有舊友在這裏呀。”王嬌嬌說道,卻沒有發現他的神色有些不對勁。
他淡淡地說:“正好路過,去叨擾一夜,順便敘敘舊。”
門關的嚴實,也沒有掛一塊響板,兩扇木門,更沒有銅環把扣。
他合掌在門上拍了拍,一如去年的雪夜,晴子在他的屋頂輕輕拍落。
不一會兒,門咯吱被拉開,現出一名瘦弱的男子,穿着單薄的麻衣,滿身的酒味,半耷拉着眼,一臉昏沉。
只是當他的目光落在葉雲生臉上,正好天上的月光離開濃濃的黑雲,清清亮亮地照了下來。
這人一對眸子瞬間明凈,鬍子拉渣的嘴角斜斜地翹了起來,說道:“喲,我道是誰呢!打哪條路來的?”
“江湖路。”
“你來得不早也不晚,我剛買了些好酒。”
“如此捨得?不像你的性子。”
“既是自江湖路而來,不捨得也得捨得。”
葉雲生沒有抱拳,對方倚着門框,一人兩句話,不約而同的,兩人摟抱在一起。
這人摟着葉雲生的肩,將他拉進去,頭也不回地說:“後邊幾位,都請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