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間無用(2)
他推着推車,慢慢地走進小巷,在一棵老槐樹的地方轉左,路過一戶灰撲撲牆面的人家,這地兒住了將近七年,左近鄰里都是熟人,正巧這家的婦人拿着一隻包裹走出來,對他喊了聲。
“雲生,今兒這麼早呀?”
“倒霉,碰到江湖人打鬥,把我的爐子撞翻了。對了,許二娘,上次借的剪子,我等等給你拿來。”
“不用不用,讓你家譚小娘子用着……”
推開自家院門,走過比徐二娘家更灰撲撲的牆面。他一邊卸下推車上的物件,一邊對屋裏喊道:“我回來了。”
妻子在屋裏應了一聲,卻沒有出來。
他一時覺得奇怪,收拾好了推車,就進了屋子。妻子正坐在床邊,地上擱着一隻小腿高的木桶,她自桶里攪起面巾,給躺在床里的女兒擦了擦臉,又再擦了擦腳。
“昨晚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風寒了?”他着急地拉起女兒的手,三指分別定下關、寸、尺,搭上脈口,片刻就決出了數脈,再翻開女兒的眼與嘴,便對妻子說:“我若不早些回來,你難道就打算讓阿雨這麼熬着?”
她低着頭,默默地將面巾放入木桶中,搓了幾把,低聲地說:“家裏只有三百文錢了。”
他呆了片刻,問道:“幾日前不是還拿給你兩百多文嗎?”
她的頭低得更下去了,“奴奴拿去做了衣裳,快要過年了,不能讓官人和阿雨穿着舊衣裳……”
他立馬就像屁股上長了大瘡,壓着嗓子說:“不要擔心錢,本就不需要你來擔心。你整天操心這個操心那個……要讓你家大人知道了,豈不說我葉雲生是個廢物?”
她慌忙搖手,怕得跪倒在地,泣聲說道:“莫要如此說,奴怎會有這個心思,奴就想官人不要為了這些阿堵物煩心。”
他見了她這副模樣更覺糟心,一股子厭感充斥着全身,而不僅僅是針對坐在身前的這個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妻子,更是對周遭的一切,更是對自己這個人……
“你去收拾一下,然後熱一碗薑湯。”他輕輕地說,有些提不起勁兒的頹喪。“我給阿雨推血過宮,發一身汗就應妥帖了。”
她抱着木桶走了出去,臉上還有淚痕。
女兒才五歲,小孩子內火旺,經脈堅韌,正是練內功的好時候,他卻一直猶豫着,畢竟是女孩子,怕學了武藝以後走江湖這條路……此刻,他心裏百感交集,一方面想就現下這般窘迫的生活狀態,何談以後的日子讓女兒無憂無慮?一方面又想自己沒個出息的樣子,等阿雨長大了,就算學了一身武藝,難道跑出去跟別人說,她爹爹就是江湖上曾經“大名鼎鼎”的“人間無用”?
不同於早晨的修身養氣內功,比起上清派的本宗心法“玄機凈根訣”,呂仙留下來的“明光照神守”對於內息的運用要更細膩得多。畢竟是第一次給五歲的女兒渡氣推血,他不敢犯錯。
所幸孩子經脈韌性極佳,又正是通經活骨的年紀,一翻推血過宮,竟是極為順利,他雙手收回丹田時,妻子剛好端着薑湯走來。
“你看着她吧,我出去辦點事。”
他先去院裏的水缸舀了一勺水喝,然後走出家門,一路不停地來到祥瑞街,走到街盡處的一屋外。這屋子柴門緊閉,外牆上長滿了楓藤,牆角還堆了幾隻麻袋,看似別戶人家的垃圾。
他左右看了一眼,見附近無人,便縱身一躍,輕輕地落入了院內。
獨獨一屋,窗破門斜,蛛網交纏,他低頭避過蛛網,走進屋內,再繞過散落的破桌,歪倒的椅子,在靠一邊的牆面上拍了三下,最裏邊的夾角處顯出一個石洞來,竟還有微光透出,走過去就能見到通往下面的石階與掛在洞壁上的油燈。
他走進石洞,在靠着左手邊的石壁上拍了三下,頂上彈出一塊石板,將洞口蓋住。
往下約莫兩丈深,便是平地一處空間,打造得極好,地面平整,石壁上雖有嶙峋但刻有道家三清,雲霧繚繞,山勢俱起,意味玄妙。在這處洞內,有桌有椅,有一木架,上有茶罐、茶具,桌邊有爐子,裏面還燒着,將地上的扇子稍稍做風就能起大火,煮一壺好茶。
他的目光落到桌上,桌上留着三隻茶杯,桌正中間豎著一根銅管,一根筷子粗細;他在銅管上屈指一彈,也無聲響,可震動隨着上頭一直通到桌子下面——原來這根銅管直通地下,且在地下直通另一處地方,這邊敲擊,那邊就能發出響聲。
片刻工夫,“靈寶天尊”的像忽然轉了個身,露出一個門來。
他走過門,門后是一個狹小的通道,他在通道里走了約莫百來步,心裏不覺微哂:真有誰差了那麼一口氣,來這裏找聖手老李也沒用,不得在這條路上給繞死?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把醫館開在地下,沒有人知道他全名叫什麼,大家都稱他聖手老李。
他有一個規矩。
只給江湖中人看病。
且收費極高。
但他水平極好,所以沒有人覺得他貴。
命,終究比錢重要。
通道口再沒有機關,反而在上頭掛着一塊牌匾,書有“黃泉醫苑”。
走入裏面,就像是走到了一個醫館內,濃濃的葯香撲鼻而來,櫃枱靠右,問診的座椅在左,三面滿牆壁的木架,一格一格的藥材。
除了江湖上頗有本事的人物,誰也不知道,在長安城的地下,竟還有一個醫館!
他走進去的時候,裏面只有一名模樣甚是年輕的男子,穿着青色的寬袖直裰,頭戴白色東坡巾。窄臉短眉,圓眼粗鼻,薄唇八字鬍,不甚討喜,卻也不惹人嫌棄。
他猶豫了剎那,抱了一下拳,喚了一聲“老李”。
沒有見過聖手老李的人,絕不會知道——聖手老李當然不是老人,他今年才剛剛三十。
“葉雲生,你都退出江湖了,還來找我做什麼?規矩你是知道的,我可不會給你看病。”
“不是我。”他連忙說,生怕老李把他趕出去,雖說這裏只有對方一個人,但四處都是機關,毒藥……可沒有人敢在這裏犯渾。
老李看着葉雲生,一雙圓眼顯得極為認真,或許是當醫者的習慣使然,因為他連簡單的對話也要全神貫注。
“我現在錢不多,想問問……給女人把肚子的孩子拿掉,你這兒要收多少?”
他開始還有些掙扎,猶豫,羞慚,話問出口,反倒放下了,而另一種情緒在心底里滋生,這股情緒這些年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那是深深的厭倦——厭他自己,倦了人間。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葉雲生!”老李的臉都漲紅了,他憤怒極了,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說:“你莫不是不知道,我這麼動一動,就有十幾枚子午斷魂釘射向你,還有鋪天蓋地的無常魄離散噴出來?你不要命了,敢到這裏來消遣我?”
葉雲生連忙拱拱手,仔細解釋了起來。要讓一個打小練武的女子失掉肚裏的胎兒,並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像張晴子這樣內功有成的,就更是困難,你說民間普遍用的砒霜,那當水喝都沒事……
“就算你說的這個女子內功極好,那讓她自己運氣阻斷胎兒供血,不就行了?”老李打量着葉雲生,心想這人學的本事真是餵了狗了,連這點武學道理都不懂。
他馬上就尷尬了起來,還是說了,“最主要的是不能造成太大的動靜,你說的我知道,不過這樣一來,這女子就會出現內息混亂,輕則靜養三五日,重則十幾日尚須他人渡氣調息。”
老李終是弄明白了,瞪着他問:“你搞大了誰的肚子?不會是張晴子吧?”
葉雲生嘆了口氣,“你說我有這膽子?不得被方子墨一劍刺死?誰你就不用打聽了,給我一副葯就行……你先跟我說個數……”
老李一張手,五根手指晃動了兩下。
葉雲生麵皮一抽,卻又無可奈何,只是點了點頭。
老李好奇地問了一句:“你現在有多少銀子?”
葉雲生轉身就走,嘴裏說道:“葯準備好,我隨時來取。”
外面陽光刺眼,他用手捂住臉,心裏想着怎麼弄錢,越想越是沮喪……
家裏只有三百文,可他要準備一百兩銀子,張晴子的肚子不會等他慢慢地去籌錢,大起來了,方子墨知道了,會怎麼樣……
他都不敢想下去了。
不知道怎麼來到的東市,不知道怎麼走進的茶肆,不知道怎麼花了三文錢弄了壺粗茶,他低着頭看着茶湯,心裏卻想喝酒。
坐到日落西山,他走出了茶肆,抬頭看了一眼天邊,殘雲如血,像記憶中的那片天空。
他跟張晴子在長安城外的十里坡,擁在一起看着天上,她髮絲間的汗珠低落在他的唇角,那香味,宛如近在咫尺。
或許,張晴子讓他去準備銀子,就是在懲罰他。是不是,她也在恨,也如他心裏這般火燒似的恨。
恨天地萬物,更恨自己。
人間無用……呵,葉雲生。
一路自怨自艾,回到家妻子已燒好飯,女兒鑽在桌子底下,手裏拿着一隻布老虎。他走近便聽到女兒說:“你不乖,你不能吃土,吃土要壞肚子,你乖乖的,等會兒給你吃肉。”
“阿雨,身體好些了嗎?”
“爹爹,你回來啦,我沒有事呀!”
女兒葉雨長得隨她娘親,大眼睛,鼻樑挺,小嘴微彎,虎牙尖尖,笑起來很是好看,她的眉毛像葉雲生,又濃又黑,平直倔強。
吃了飯,葉雲生陪女兒玩了老虎和爹爹誰厲害的遊戲,再給她講了《山海經》中的神怪故事,哄她入睡。
妻子給他端來木桶,倒了熱水,他脫去鞋子,將腳放入木桶,熱水刺激到了皮膚,一股暖流自腳底緩緩通往全身……
“還算好,爐子沒有摔破,倒是鍋把砸歪了,我燒飯的時候給板正了過來了,加了一張鐵皮,換了塊布裹着,雖然你不怕燙手,但握起來終究是舒服一些。”
丈人是打鐵的,妻子自小就懂這些,手藝也不差,家裏的傢具都能修,針線活也很是了得,與他又是打小就在一個村裡生活,老父親給找的這門親事,卻是極好的……可她不是江湖中人。
他聽着妻子的絮絮叨叨,任由她給自己擦乾腳,脫了外衣,丟在椅子上,正要躺下去,就聽見一陣破風聲襲來——幾乎是本能的,他抄手捏住了一塊尖尖的石頭。
“怎麼,怎麼回事?”妻子後知後覺地看着,驚呆了,還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目光陡然尖銳起來,看着黑洞洞的屋外,並攔住要去關上門的妻子——又一塊石頭飛了進來,方向沒變,被他同樣抄手捏住。
“你陪着阿雨睡吧。我出去一趟。”
“沒什麼事吧?”
他回頭看了眼妻子,心想我不出去也不行了,再多扔幾塊進來,你們還怎麼睡覺。人家都找上門了,能躲去哪裏?嘴裏卻十分平靜地說道:“放心,不會有什麼事的。”
夜色如水,繁星漫天,一彎寒月,卻是一個好夜。小巷似灑了一層銀輝,五名江湖大漢站在巷口,默默地看着他。
他想了一想,還是決定不回去拿劍,怕嚇到了妻子,更怕帶上了劍,最後鬧得不可收拾。
自他屋院出來的這條巷子,沒有多餘的岔口,約莫兩百步通到福康街,福康街往東便是東市,往南便是城中。巷子裏十二家住戶,兩邊人家外牆接連成了小巷,錯落其間,青瓦石牆,三步間隔。
等走到巷口,面對面了,他早先猜測是白天打鬥的散門中人,還真被他料中了。
五個人都沒有帶長兵器,除了最靠外邊的腰上別了一把解腕尖刀……
站出來的漢子,正是白天撞翻他火爐,要他幫手的散門中人。現下換了一身黑衣,短襟粗褲,貼腳快靴,窄袖還束了口……他心裏微哂,對付他這個“人間無用”何須如此?
這散門的漢子抱了抱拳,沉着聲兒說:“某乃散門斷天石林豪,請教閣下名號。”
他垂着雙手,也不抱拳,只說道:“小人非江湖中人,並無名號。”
林豪怒道:“呸!你這廝給臉不要,明明有一身上乘內功,怎敢說不是江湖中人!某也不與你多費口舌,只管跟你說,今天某有三個兄弟被官府拿了去,卻是要怪到你的頭上。”
他來不及解釋,就聽對方另一人說道:“林大哥,先揍一頓這廝,給幾位受苦的兄弟出口惡氣。”
就見林豪一聲喊,雙掌平推出來。
他瞬間在腦海中找到散門自在手的幾樣招式,這些招式並不完全,是以前在江湖中走動見聞所得,勉強記起幾招,得出林豪用得應該是自在手其中一種套路的起手式,平推逼動他身位,要麼對拼一記,走側身位出肘,接一記單披掛,要麼趁他退讓雙掌開浪,擊打前身位。
散門的這套自在手掌法,套路極多,變化繁複,他以前雖沒有對過,但了解甚深。當下不敢輕慢,連忙出掌擊其中路。林豪果然變換雙掌,一手擒拿,一手直拍。
這招極其好破,只需用一招五嶽掌中的倒轉華山,就能劈開擒拿,擊中對方直拍的手臂,可如果這傢伙接下來用自在手中的妙到極處,拿我氣海和陽關該如何解?用太祖長拳的定江山?不行,要是用了定江山,他用一招搬海填山打我雲門、氣戶,我至少要躲他兩招才能重新出手斷他套路。
葉雲生猛地橫掌拍出,想打掉對方的妙到極處,可掌勢落空,胸口已被林豪的那一記直拍給打中。他跌倒出去,連忙運功調息,平穩氣血。
一招得手的林豪卻是呆了一呆,收起功架,呸了一聲,說道:“難怪你這廝不肯出手幫忙,原來是個軟蛋!”
後邊的兄弟看了,忙跟林豪說:“大哥,可不能就這麼放過他!”
葉雲生只這兩句話的工夫就已恢復如初,其實如果他知道自己會中招,先用明光照神守護體,罡氣密佈全身,憑他二十年的功力,林豪這一掌根本就打不動他。
不過……敗了就是敗了。一個散門名不見經傳的人,一招就打敗了他。
“你這廝聽好了,某三個兄弟在官府牢房裏等着搭救,看情況總要花個百來兩銀子疏通關係,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某再來找你!”他轉身帶着幾人走出巷子,不放心又回頭說了一句:“到時候要是給不出銀子,某要打斷你的雙腿!”
夜裏風大,卻吹不入小巷,只在頭上呼嘯。
星光灑落下來,葉雲生的臉沉浸在黑暗裏,他看着腳下,一動不動,身影被微光拉得斜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