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義莊
月色朦朧,狂風呼嘯。
蘇北十里溝,一片荒涼的山道上,幾人匆匆抬着一副棺材前行,走在最前面的乃是一個手提白紙燈籠的駝背老者,後面跟着六人,抬着棺材緊隨其後!
漆黑而又沉重的棺材,在椽子下不斷的發出一道道“吱咯吱咯”的詭異聲響。他們的目的地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所在的義莊。
義莊,為存放未安葬的屍體的特殊之地,每個村子,或者幾個村子之間,一般都會有這麼一個地方。
民國三十四年秋,雖然已經入秋,但天氣依舊非常的炎熱。而我和跛腳爺在這幾個月裏,僅僅開了三次張,只因天氣炎熱,誰家若是死了人,便不可能停屍太久,早早的也就下葬了,更不會抬到義莊來存放。
今天的天氣倒是格外的清冷,尤其是到了入夜時分,似乎到處都透着一股子陰冷的氣息。
義莊有院無門,這是村民們都知道的老理兒。也就是說,義莊雖然有個院子圍着,可卻不能裝大門,老人們說,門是攔路虎,若是屍體擺放在義莊裏面,鬼魂就無法來去自如了。
不過,內屋倒是沒有妨礙,還是要有一道門的,只因義莊一旦到了夜裏,陰氣太重,看守義莊的人,也容易生病,有着一道門擋住陰氣,也還是很有必要的。
除了這些,義莊還有很多老規矩,比如村民們熟知的三道缺,分別是門檻必須缺口,橫樑必須缺口,最後一道缺,是缺神位,義莊裏面是不能供神位的,跛腳爺說,供了神位,鬼魂不得入內,便會成為孤魂野鬼。
所以義莊之中只供了一個香爐,卻沒有神位。
然而那些村民們死去的祖先能夠隨便進出義莊,別的孤魂野鬼,自然也就能不受阻擋。對於看守義莊的人來說,首先就是要有保命的秘法。
其實也很簡單,只要看守義莊的人八字夠硬,命中帶孤者,便可勝任這個活計。其次,睡在義莊之中的人,要頭枕一根竹棍。
竹棍並非是普通的竹子,而是一種少有的黑竹,其中一端用黑狗血染紅,名為“紅頭黑漆棍!”
頭枕此竹棍,便可震懾孤魂野鬼,不敢輕易進入義莊。據跛腳爺所說,這種棍子是地府裏面的鬼差手中常用的東西,鬼魂最怕之物!
這也是常年看守義莊的跛腳爺祖傳的經驗之談,他家世代單傳,到了他這一代,也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眼看着要絕嗣,卻是在十年前把我撿了回來。
我叫陳晉陞,七歲時被跛腳爺從南邊的灣子河河邊撿回來的,據說我當時已經死了,但也不知道跛腳爺用了什麼法子,奇迹般的把我救活了。
跛腳爺姓陳,我就隨了跛腳爺的姓,為我取名晉陞。
跛腳爺的名字似乎沒有人知道,只是知道他叫陳跛腳,或者跛腳陳,也或者……陰陽大先生,跛腳爺雖然樣貌平平,而且一個腿長一個腿短,一個腳大一個腳小,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他卻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陰陽先生。
算命打卦、修墳造墓、趨吉避凶,以及鎮邪驅鬼這些,都是跛腳爺十分擅長的大本事。據說這是跛腳爺祖上傳下來的,也是看守義莊的底氣!
此刻,跛腳爺穿着一雙破鞋,身披着一襲粗布衣衫,“啼嗒啼嗒”的從西屋走了出來。義莊一共分為三間房,東西各有一間,是平日裏住人用的,若是義莊沒有生意,便沒有人守在中間的停屍房裏,僅僅是停屍房連接院門的這三道缺,都不是鬧着玩的。而住人的兩間屋子,不但要在門頭上懸挂八卦鏡辟邪,還有跛腳爺畫的七道符守門。
“灣子村的徐福?他可是徐老財主的賬房先生,晉陞,點燈迎客!”
跛腳爺滿是皺紋的臉上,微微浮現一抹疑惑之色,但還是沉聲吩咐我準備。
停屍房的房門口,懸挂着兩盞白紙燈籠,迎來送往的,必須要點亮。而夜裏若是有人誤入義莊,一旦看到這兩盞白紙燈籠,便也能夠瞬間明白,此地是義莊,倘若嫌晦氣的人立時就繞道而去了,不會貿然的闖進來。
待我點亮白紙燈籠,只見外面一行人,抬着棺材已然來到。
駝背老者,就是跛腳爺口中的徐福,能夠讓他挑着燈籠在前面引路,想來那棺材裏面的,也不會是別人!
“陳老先生,冒昧打擾了!”
駝背老者似乎深通禮數,且一板一眼的向跛腳爺彎身鞠了個躬。
“唉!還真是徐福,我和你們老東家倒也算是故交,怎麼就……還是先把棺材抬進去吧!”
跛腳爺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繼而作了個邀請的手勢。
所謂死者為大,無論是什麼樣的人家,一旦抬着棺材來到義莊,都必須禮數十分的周到。一是敬畏死者,二也是讓死者的家人更為體面。
擺放好棺材,駝背老者徐福在跛腳爺的邀請下坐了下來,我二話沒說,忙端上來幾杯茶水,尤其是抬棺材的幾個老把式,他們乾的這種力氣活,非常的辛苦。
喝着茶水,徐福不由得輕嘆一聲,說道:“陳老先生,我們老東家昨夜仙逝,少東家吩咐,先在義莊停放幾日。其一是小東家還在省城上學,回來也得一兩日的時間,少東家的意思是等一等小東家回來再說。其二,待選好了風水寶地,再行安葬!”
徐福僅僅說了一個仙逝,看來死因並不想直言,我聽得明白,跛腳爺更是門兒清,便也不會再追問下去。
頓了頓,跛腳爺隨口說道:“你們灣子村我是常去的,你我也算是相熟,你們老東家的大兒子徐有道,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吧?”
提起這個孝子徐有道,徐福卻是再次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其中的深意,耐人尋味。“少東家年輕的時候,是有些不務正業,不過現在諾大的家業擔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得不撐起門頭來。其實他倒是想儘快的讓老東家入土為安的,但你也知道,老東家還有個小兒子,一直在省城上學,少東家顧念到兄弟情義,也好讓他的弟弟再見老東家一面,方才決定先停放在義莊!”
徐有道的弟弟叫徐有福,小名叫大福子,人如其名,膀大腰圓的一個大胖子。而且,他還是我的玩伴,唯一的玩伴,不過,自從他去省城上學,我們便再無聯繫。
“理應如此,理應如此啊!”
跛腳爺連連點頭說道。“不過,你們東家那麼多院子,還要跑這麼遠送到這義莊來停放,卻也不太方便孝子守靈不是?”
“這也是無奈之舉,少東家找到了魏大先生給批了八字,說少東家和老東家醜午相犯、八字相衝,不宜把老東家停放在家中,所以……”
徐福尷尬的笑了笑。
魏大先生是灣子村的一個算命先生,對於陰陽之事,也甚是精通。不過,俗話說同行是冤家,魏大先生與跛腳爺,向來不和,兩個老頭兒一見面就是互掐,可這次,魏大先生居然主動給義莊介紹了一樁生意,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嗯,古語有云:自古白馬怕青牛,羊鼠相交一但休,金雞玉犬難躲避,豬與猿猴不到頭!”
跛腳爺淡淡的說著,如此盤問清楚,便是點頭說道:“也好!”
說罷,跛腳爺向我擺了擺手,我當即會意的取來了兩份白紙文書。這兩份文書,乃是陰陽文書,代表屍體停放在義莊的憑證。待亡者的家裏人簽了字摁了手印,一份燒掉,另一份寄存在義莊,他日來運回屍體,便可將文書取出,再度燒掉即可。
徐福自是懂得義莊寄存屍體的規矩,當即代為簽字並摁了手印,且拿出了一個錢布袋,從中數了三十個袁大頭,遞到了跛腳爺的手中。
“這麼多?”
跛腳爺略顯驚訝的問道。
“我知道,按照義莊的規矩是八塊錢,但我們少東家想請您老再辛苦一趟,為我們老東家尋一處風水寶地,這三十塊錢是定金,事後還有酬謝!”
徐福站起身,客氣的向跛腳爺再度鞠躬行了一禮。“拜託陳老先生了!”
“好,這個活計我接下了!”
跛腳爺爽快的收了定金,並送徐福等人離去。
待他們走後,我不禁皺着眉頭仔細的觀察了一番這副棺材,棺材乃是黑漆大棺,上等的木料,而且也只有有錢的人家才能用得起這種棺材。
但我總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徐老財主的家裏雖然有錢,但沒有人不知道,越有錢的人越是摳門。剛才徐家的賬房先生徐福隨手就拿出來三十塊錢,而且還只是定金,徐家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方了?
似乎……這個錢賺得也太容易了些!
“晉陞,你看什麼呢?這次能夠遇到一位大主顧,我們的日子也能好過幾天嘍!”
跛腳爺微笑着向我問了一聲。
“沒什麼。”
我沉默了半天,微微搖頭,簡短的回了一句。
“唉!你這孩子,從小就是這麼個秉性,一天到晚連一句話都沒有,心裏有什麼也不說出來,以後我若是死了,你跟個悶葫蘆似的可怎麼辦吶?”
跛腳爺瞅見我便是一頓嘆息。“你今晚看守義莊,我到後山轉轉,觀一觀地氣,山脈之中的地氣只有後半夜才能觀察得到,順便把山脈也探查清楚,得儘快把風水寶地找到,不然到手的錢恐怕也花不了!”
我想了想,隨即點頭應承一聲:“嗯。”
“晉陞啊,跛腳爺從來都沒讓你守過義莊的停屍房,但咱們爺倆總也得謀個生計,我去山裏觀地氣找龍脈,可就你一個人守在停屍房了啊!”跛腳爺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繼而千叮嚀萬囑咐的說了一通。臨走倒是不忘說道:“記得晚上把黑竹棍壓在枕頭下面!”
哪知跛腳爺站在門口半天沒動身,隨後扭頭沒好氣的沖我叫道:“小祖宗,你倒是聽到了沒有啊?”
“跛腳爺,我剛剛點頭了,是你沒看到!”我怔了怔,隨即回了一句。
跛腳爺頓時一臉苦惱的搖了搖頭,轉身走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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