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鷓鴣天(五)
是夜,芷若喬裝,坐在驢子車上走了多時,好不容易到了火車站前了。這地方比以前更為擁擠,因為日本人的盤查總是要耗費很多的時間。
只是到底是上海,即便淪陷以後,依舊是絡繹的車馬,如潮赴壑,如蟻趨穴,爭向那高大的火車站穹門底下擁擠拼湊着。
火車站好似一條沉睡的龍,略微張開它迷濛的眼睛,俯視着早已沒了曙光的上海,肅然立着。
驢子車停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店前,芷若下了車子,六叔他們那輛車子也趕到了。幾個人分頭進了咖啡店,揀個座頭坐下,要了幾份咖啡和牛角麵包。六叔覺得咖啡太苦,吃的直吐舌頭。
吃完點心,付了賬,火車已停在站前。一行人手上拿着出入上海的證件,帶着行李算是順利上了車。
芷若那節車廂,不知道是不是時間還早的緣故,除了她們這一群人,似乎還沒有其他旅客。
火車還有二十多分鐘才開,幾個人圍坐在一起,一面輕聲交談着,一面注意着周遭的情形。芷若默默地坐在那裏,像被什麼憂愁侵襲着,只是略微呆坐在那裏。
忽然間,她眼中閃爍着晶瑩的淚光,這淚漲開,逐漸成為豆大的顆粒,由頰邊一滴一滴地墜下,她略微腫起的雙眸似是又在落淚了。
芷若覺得某種潛藏在心下許久的痛苦,一下又迸發了出來。本是模糊的一團,看不出個所以,現在才變成了顯明的具體感覺。她的心為這痛苦所牽掣,起了痙攣,眼淚自也不自知地往下落。
幾個同行的人停止了說話,想找點話來安慰芷若。但芷若的落淚,似乎不僅為著離開,卻像另有所感觸。
“芷若,別難過了,人生在世,就是少不得輪流轉。我就送你到這裏了,接下來,到了南面,你好好的呀。”六叔跟着抹了把老淚,而後顫顫巍巍起了身來,出了車廂。
芷若側過身去,就見着六叔傴僂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擁擠的人潮中。
汽笛嗚嗚地叫了一聲,旅客如潮水般湧上來了。芷若坐的這節車廂也進來了許多人。這時她已拭乾了眼淚,從同行的人手中接過藤提包,保住自己的座位。
緊接着,汽笛又叫了一聲,車輪轉動了一下,大家不能再在車上停留了,許多人只得硬着頭皮逐一下了車。
一直到第三次汽笛叫時,車頭忽打忽打地開動,拖着一列一列的車子,向南馳去。芷若模糊的淚眼探在窗口,長蛇般的列車,漸漸駛去,只有一縷黑煙,裊然在暗沉的天空裏拖曳着,和離人寂寞的心緒纏糾在一起。
…………
民國三十四年春,處州蘇府,院子裏頭,蒿草的莖葉冒過了福貴的頭,把他整個都遮住了。他的頭頂上空,一群密密實實的蚊子正在繞着圈子飛。
福貴脫了鞋襪,一雙大腳合併着,擱在泥地上,凍得通紅。他那一頭焦黃乾枯的短髮,差不多脫落盡了,露出了粉紅的嫩頭皮來。福貴一伸手,就割了一大把的野花野草下來。才走了沒幾步,野草的白色飄絮已經粘了他一身。
“誒喲!我說福貴!叫你幫忙清理院子,都多少時辰了,你才開始干呀!”奶媽罵罵咧咧地從迴廊拐角而來,眼見着福貴辦事不利索的樣子,禁不住說道。
福貴擤了擤鼻子,對着奶媽不屑道:“從前老太爺和大小姐在的時候,也沒你這樣啰嗦呢。奶媽,可改改你那說教的臭毛病罷,等過兩年,我耳朵也跟着聾了,你看誰還願意聽你嘮叨。”
奶媽一屁股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她一直緊閉着眼睛,乾癟下塌的嘴巴一張一合在抖動,半晌卻沒一句應聲的話來。
福貴擼了擼袖子,小聲嘀咕道:“可不就是嗆了你一句么?瞧你那沒了魂的樣子,好似我說的還不對了似得。”
奶媽那雙磨起老繭的手在眼前抹了抹,她的聲音一下變得凄楚起來:“一連三夜了,我都夢見大小姐,她站在最喜歡的梔子樹底下,直向我招手喊着,奶媽奶媽,你倒是快來呀。我有時候都覺得,是不是我大限已到,閻王老爺要來收我去底下伺候大小姐了。”
福貴啐了一口:“呸,我說奶媽,甭說你那一套神神叨叨的了。大小姐是沒了音信,可是不代表人就不在了呀?我倒是覺着大小姐還好好的在世呢,說不準這個時候啊,在咱們看不見的地方開着飛機,樂呵着呢。”
奶媽把手裏兩塊抹布往水槽里猛一砸,兩隻手悻悻地往圍裙上一擦,重重地嘆了一聲:“也虧得你,還能這樣想,真是光長肉,不長腦子了,也難怪你這頭都禿了。”
奶媽搖晃着腦袋便要往裏走,這個時候,就聽見“轟”的聲響劃過蘇家的屋檐上頭。奶媽將手罩在眼前,抬眼望去,卻覺得頭頂陽光刺眼的很,到底什麼都沒瞧見。
“快看!那是不是飛機!”福貴突然扔下了手裏鐮刀,疾步奔向奶媽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