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3娘親舅大之回家

第4章 003娘親舅大之回家

郝滿堂領着外甥女穆嬰拐過彎彎曲曲的小街巷,最後在一座掩藏在小巷深處的簡陋的民居前站住了:

“到家了!”

郝滿堂拍拍身上的灰塵,齊整了一下衣服,準備進家。

穆嬰站住,抬頭看看眼前的“家”:迎面是一座用純石頭壘成的大門樓子,看起來年代已經很久遠,牆上的石頭有些風化,門樓頂上的灰瓦縫裏長滿了衰敗的野草;門樓洞裏是一扇紅邊黑底的斑駁木門,木門上很多地方已經掉了漆,露出了裏面原木的本色;門樓周圍一圈用大小參差的磚頭和石塊混搭在一起壘成的院牆。主人可能覺得院牆太矮,防止不了外人從牆頭上攀進院來偷東西,所以又用黃土摻麥秸在矮牆上泥了一層,上面還零零碎碎地插着一些木枝和玻璃碴子。

這個院子,和穆嬰想像中舅舅家的富裕有點不搭調,甚至可以說有點寒酸,怎麼看也不像有錢的人家。

“別站在外邊了,快進來吧。”

舅舅郝滿堂又叫了一聲,才把如夢初醒的穆嬰的思緒拽了回來。

穆嬰點點頭,有點忐忑地隨着舅舅走進院子裏。

“哦,這個就是河南來的窮表姐吧?娘,窮表姐到了!”

一個七八歲年紀的小男孩,汲着鼻涕,光着屁股,手裏還攥着一團黃泥,蹦蹦跳跳地迎上來。歪頭打量了一下穆嬰,用滿是泥巴的手背抹了一下已經流到嘴邊的鼻涕泡,成功把鼻涕和黃泥全抹到了腮幫子上,變成了一個大花臉。

穆嬰忍不住笑了:這小子,和弟弟穆貴還真像!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表姐就是表姐,叫什麼窮表姐!你家富啊,你家也是窮人,你就是窮小子!”

舅舅郝滿堂顯然對小兒子的不當歡迎語不滿意,邊訓斥邊用手把小兒子轟走了。

“怎麼,都逃荒來了,還不讓說窮啊?要不,讓她拿出幾個子來賞給大家,我們就改口叫她富小姐!”

從堂屋拐角一側冒着煙的廚房裏鑽出一個人來,如果不是那油潑辣子般的公鴨嗓女聲,穆嬰還以為出來的是個男人:五短身材,古銅面色,齊耳短的懶漢頭,胖到下垂的大圓臉,臉上的肉多到擠成了肉疙瘩,一橫一橫地排在臉上,把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得沒了正經地方。她似乎天生就沒有脖子,碩大的圓腦袋像個倒扣的夜壺,直楞楞地罩在粗短肥膩的軀幹上,遠看就像一截原木立在那兒。

舅舅郝滿堂一看見那原木一樣的女人,就像被人扎破了的氣球,立刻就蔫了,剛剛教訓兒子的虎勁也消失不見了。他躬身賠了笑臉迎上去:

“孩他娘,你看我這嚇唬小孩子呢,沒想到把你給驚着了。我的錯!我的錯!”

郝滿堂一連聲地陪笑道歉。

那原木女人也不理郝滿堂,扭頭朝穆嬰看過來。說她“看”,其實只是穆嬰的感覺,因為穆嬰實在找不到原木女人的瞳孔。她臉大,卻偏偏長了一副小眼,就像是用玉米秸在臉皮上劃了一道縫,看不到眼瞼眼珠。對於她是否在看人,旁觀者只能憑着她的腦袋轉向來猜測。

“你是穆嬰?喲,被你這個瞎眼舅舅誇得上了天,我還以為有多美呢,這不看上去就是個叫花子嗎?哼,郝滿堂,看你這牛皮吹的,說什麼你姐姐漂亮,你外甥女漂亮,我還以為你家的人都是天仙下凡呢,這不一見面也就這樣!”

原木女人可能剛才在做飯,穆嬰這才發現她兩個手掌上全是沾的玉米面渣子。她把兩隻手攪在一起使勁搓了搓,把手掌上的面搓成一個麵條,拿在手裏,轉身又走進了冒着煙的廚房,

“我在貼玉米麵餅子燜土豆,進來個人幫我燒火!”

舅舅郝滿堂立刻顛了腳一溜小跑跟了那婆娘過去,嘴裏一連聲地說著:

“我來!我來!老婆你做飯辛苦了!”

走到廚房門口,郝滿堂又覺得似乎冷落了初次登門的外甥女,就又回過頭來,有些討好地衝著穆嬰一笑:

“你舅媽脾氣不好,你別往心裏去,把包袱放屋裏去,歇一會就可以吃飯了!”

穆嬰這才回過神來,她緊走兩步,把包袱放到廚房邊的石板上,擠到舅舅前面:

“舅舅,你歇着,我給舅媽燒火吧。在我們家,都是我燒火的。”

郝滿堂連忙推辭:

“不行不行,你剛進家,是客人,哪能第一頓飯就讓你燒火!”

穆嬰還沒來得及和舅舅客套,那個原木一樣的舅媽就插話過來:

“喲,郝滿堂,見了你親人的面,你可變得勤快了,搶着幹活呢。去去去,你要是閑的慌,去豬圈裏挖糞坑去,剛才大小子挖了一半就跑出去玩了,一會回來吃飯,我非揍他不可!這個家可不養閑人,這丫頭片子年紀也不小了,以後長駐沙家浜,那就不是什麼客人了,得學着幹活。以後燒火做飯的事就是她的了,騰出我來做點別的。”

郝滿堂有些不甘心,但也不敢反駁,就嘟嘟囔囔地走到豬圈挖糞坑了。

吃飯時,一個表哥兩個表弟都回來了。表哥郝粱倉比穆嬰大兩歲,兩個表弟郝粱囤和郝粱瓮,一個十歲,一個七歲。舅媽罵罵咧咧地給三個兒子各盛了一大碗不放油水的燉土豆,一個鍋貼玉米麵餅子,然後兄弟三個就各自在院子裏找個自認為舒服的角落吃飯了。

舅舅郝滿堂領着穆嬰和舅媽在門口大槐樹下的石板上,共吃一盆菜就餐。郝滿堂知道穆嬰長途跋涉,一路要飯而來,到現在肯定是餓壞了,就多拿了一個玉米麵餅子放在穆嬰前面。卻沒想被原木老婆一把又奪了回去:

“剩下的這幾個餅子是晚上的口糧,這麼大的女孩子一個麵餅子就到家了,吃多了也是浪費!”

“穆嬰這十幾天在路上要飯,哪能吃得飽?今天是到咱們家的第一頓飯,就讓她吃頓飽飯吧!”

郝滿堂眼望着老婆,語氣里滿是祈求。那卑微小心的樣子,讓已經懂事了的穆嬰看得有些心疼。

“舅舅,我飯量不大,吃一個麵餅就可以了!”

穆嬰怕舅舅為難,連忙聲明。

原木舅媽頭也沒抬,邊轉着碗沿“呼呼”地吸溜着濃稠的玉米粥,邊接着穆嬰的話頭說:

“聽到了吧?人家小姑娘吃不多,一個麵餅子足夠了!你呀,少操點閑心,有那力氣想想怎麼多掙點錢!家裏三個如狼似虎的小子可是越長越大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呢!再過個一年半載,說不定這三個小子光吃飯就養不起了!”

“錢”永遠是郝滿堂的短板,聽到老婆說“錢”,郝滿堂立刻就偃旗息鼓,不吱聲了。

原木女人抬起厚厚的眼皮,似撇了一眼秒慫的丈夫,嘴角露出一絲譏笑,扒拉了兩下菜盆,繼續“胡嚕胡嚕”地喝玉米粥。

穆嬰望望已經被舅媽扒拉到底的菜盆,默默地啃完玉米餅子,喝完了玉米粥,然後開始拾碗刷碗,收拾家務。

從這一頓飯之後,穆嬰在舅舅家開始了兩年半仆半役的生活:平時在家裏洗衣做飯,縫縫補補,侍候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春秋天下地播種插秧,收割翻地,頂一個半大男勞力;秋後閑下來的時候,還要跟着走街串巷算卦說書的舅舅收賬吆喝。

生活雖然艱苦了點,但畢竟還能活着活下去。這是穆嬰慶幸而且滿足的地方。空閑下來的時候,穆嬰常常想起遠方的爹娘: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了?

穆嬰也曾經萌生過回家看望他們的念頭,但舅舅郝滿堂制止了她:前方在打仗,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跑丟了誰去找你?再說,我也對不起你爹娘的囑託呀!

舅舅郝滿堂似乎和姐姐郝蓮芝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穆嬰常常聽舅舅有事沒事地就叨嘮起媽媽郝蓮芝幾句,話里話外滿滿的跪舔之情。

“舅舅,你和我媽媽應該是好多年沒見過面了吧?難得你還這麼記得她的好!”

穆嬰以前在家時也時有聽媽媽郝蓮芝叨嘮自己的弟弟,但穆嬰認為那是媽媽作為女人愛嘮叨的特質,因為她整天換着花樣地念叨每一位不在眼前的親人。但像舅舅和媽媽這樣互換着念叨彼此好的,穆嬰就覺得有些感動了。

“唉,你娘呀,名義上是我大姐,其實說起來我也該叫一聲娘的!”

一個月明風清的傍晚,在搭伴往田裏拉糞積肥的路上,郝滿堂給穆嬰講起了自己和姐姐的往事……

郝滿堂生下來就沒娘。他是站馬生,兩條腿和一條胳膊都下地了,但腦袋和右胳膊就是下不來。老娘被他折磨得死去活來,鬧騰了一晚上,眼看老娘就不行了,接生婆急了,不顧生死硬把郝滿堂拽了下來。結果生拉硬拽不但弄折了郝滿堂的右臂,而且因為右手在宮內扣在右眼上,下生的時候右手弄破了右眼的角膜,所以一生下來,郝滿堂的右眼就殘疾了。

……

“怪不得舅舅老是在右眼的眼鏡片上貼一白紙條,敢情是為了遮擋右眼的殘疾呀!”

穆嬰心裏的一大疑惑終於被解開。她有些同情地望望舅舅,聽他繼續講下去。

……

郝滿堂的下生,並沒能挽救老娘的性命,在他的第一聲啼哭聲里,老娘就閉上了眼睛。

郝滿堂的父親是篾匠,平時就以編籃子編筐為生。老爺子三十大幾才討上一房媳婦,生了女兒郝蓮芝十年後,媳婦才梅開二度地懷了第二胎。本想着二胎再生個兒子,一家人就算圓滿了。哪成想兒子倒是生下來了,老婆卻沒有了。自己一個大男人,拉扯兩個孩子,以後的日子可咋過呀?更何況兒子還是個有眼疾的新生兒?

老爺子埋葬了老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放聲大哭了好一場。

但讓老爺子略感欣慰的是,十歲的女兒郝蓮芝卻幫了他的大忙。

小不點的郝蓮芝身上有着女人們與生俱來的照顧孩子的天分:她學着大人的樣子,到有錢人家換點羊奶,和着蒸地瓜泥一起喂弟弟。她還用自己的一條大辮子換回來一隻下蛋的老母雞,這樣就能隔三差五地再給弟弟補充點高蛋白營養。在她的精心照顧下,沒吃過一口人奶的郝滿堂,竟然長得不輸純母乳餵養的鄰居孩子,高高壯壯的,不到十歲,個頭就和姐姐一樣高了。

沉寂幾年的郝家小院裏,隨着郝滿堂的漸漸長大,笑聲又重新洋溢起來。

但這種平靜的日子被再次打破是因為石匠穆明智的到來。

穆明智是被郝老爺子邀請來家打石磨的。小夥子很精神,又肯吃苦,讓情竇初開的郝蓮芝喜歡得不得了。穆明智對眉清目秀心地善良的郝蓮芝也是一見鍾情。兩個人約定把親事和郝老爺子挑明后就結伴回河南老家結婚過日子。

雖然覺得背井離鄉有點捨不得,但想到父親身板硬朗,弟弟也已經十多歲了,早就被人稱作“老姑娘”的郝蓮芝,決定不再錯過這次難得的姻緣。

郝老爺子早就覺得耽誤了女兒的婚事,心裏愧疚,如今見兩個年輕人情投意合,立碼就同意了。只是要求未來的女婿要發誓善待女兒。女兒從小吃苦,結婚後又要一個人漂泊在外,如果受了委屈,連個訴說的親人也沒有。那是他這個做父親的人不能忍受的。

郝滿堂雖然捨不得姐姐遠行,但看到結婚讓姐姐高興,他也就高興了。他甚至想,其實河南也不遠,等自己長大了,可以隨時去探望姐姐,順便還能看看沿途的風景。

……

……

“唉,自打你父母結婚出去,這一別就是二十年多年了。除了你姥爺去世你父母回來過一趟,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我一直想去看看我姐,看看她現在生活的樣子。可這話說說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路途遙遠不說,光是來回盤纏我也擔當不起呀!穆嬰,你也看到了,你舅舅過得挺窩囊,挺窩囊!我真是沒臉見我姐呀!”

說著,偌大的男人,竟然守着外甥女哭了起來。

穆嬰也流淚了:

“舅舅,我爹娘過得都挺好,你別挂念着。當然我娘更希望你過得好,過得開心!舅舅,我好好跟着你干,等掙了大錢,咱們一塊兒回河南去看望我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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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女匪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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