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問訊
徐四哥這時候已準備睡了,突遭打攪,看向她的眼神愈發不善。程若玄也不惱,向他道:“我原本也不好意思再來打擾。只是方才觀看星象,想起徐四哥你說還得去海上呆幾天,總覺得該來提醒一句。”反正現在誰也不信她是裴家小姐,星象徵兆說便說了,倒比先前坦蕩得多。
徐四哥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倒豎的眉毛被疑惑壓下去幾分,“提醒我什麼?”
程若玄道:“三日之內,海上必定有風暴。你明日出海,凶多吉少。”
徐四哥怒道:“你咒我?”
“不敢。”程若玄身心俱疲,沒心思再好聲好氣地敷衍他,只淡然道,“前幾日我昏迷,無從得見海上陰晴。不過依照先前天象所征,海上必定是白頭浪起,直至你回航才停歇。”她在山中遇險那一晚,風是往東吹的,山中有雨,附近海上必定跟着變天,這不難猜。
徐四哥不知其中三昧,看她的眼神登時變了。
程若玄語氣越發冷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前來提醒你,是感念阿惠姐照顧我多日。她辛苦持家,受了委屈也不肯對人說,”她將阿惠護在身後,直視着面前的徐四哥,肅然道,“我只好仗着自己懂得星象,有恩有仇都會替她報。”
徐四哥大約是被她唬住,第二天起來沒敢再造次,只不斷拿眼神覷她。程若玄一早便注意到了,但她知道世人大多敬畏星象這等“玄學”,看徐四哥前一晚的反應,必定不是例外,她便沒有往心裏去。後來她去廚房盛了半碗米粥回來,看見徐四哥又跑去煩阿惠,後者頻頻往她這邊看,神色頗有些為難。她明白過來,於是大大方方走過去道:“找我有事?”
“哎,妹子。”徐四哥應了聲,阿惠便站起來讓出座位。程若玄微微蹙眉,一手扶她坐下,一手端住碗,淡然道:“我站着吃吧。”
“別別,”徐四哥這回自己起來了,把椅子讓給她,腆着臉道:“你是貴客,你坐這兒。”
程若玄看他一眼,也不與他客氣,坐下就道:“什麼事?請講。”
“我就是想問問你,”徐四哥搓着手,看着有點討好的意思,“你說海上有風暴,這風暴究竟幾時起,幾時歇啊?”
程若玄喝一口熱粥,坦誠道:“說不準。”
徐四哥會錯了意,張口就道:“妹子,先前是我混賬,你想怎麼折騰我,我屁都不會放一個。但你總得替阿惠想想。我一天不出海,就要少一天收成。要是時間短,熬一熬也就過了,可要是一連好多天,那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你給個準話,我也好趁早想法子。我們這樣的人家,耽誤不起的呀。”
他言語粗鄙,程若玄聽得直皺眉,到後來卻只看着面前的粥碗發怔。這碗是摔過的,鋦了兩個釘。鋦得不好,湯水只能盛半碗,再多就要漏了。
“我明白。”她看向徐四哥,篤定道:“雖然測不出具體時日,但等到風暴結束,我必定看得出來。到時候我一定知無不言。”
這個答覆仍然沒讓徐四哥滿意,他面上不耐之色根本藏不住,嘴裏只道:“好妹子,你神通廣大,怎麼會不知道呢!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兩口子,我看你面子,以後少跟阿惠動手。”
程若玄方才還感念他顧家,這一下幾乎氣得冷笑:“‘少動手’?”
“好好,我再不動手就是了。”徐四哥求道,“你漏個口風唄。”
程若玄心裏生起一股說不出的情緒。鄙夷、厭惡、憐憫、無奈,混雜在一處,令她憋悶不已。但出海與否終究是關乎性命的事,又怎麼能胡說八道?她瞧見阿惠正看着自己,哀哀的眼神竟是在替徐四哥懇求。阿惠怎麼就甘願嫁給了這個人呢?程若玄心頭一酸,向她遞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又對徐四哥道:“只要你別辜負阿惠姐,我就不會坑你。你在海上出事,今後誰來養家?有風暴是真的,測不準也是真的,我沒有瞞你。”
這番話是肺腑之言,然而徐四哥不知聽進了多少,只將嘴一撇,順口就道:“還報恩報仇呢,我當你有多大的能耐。”
程若玄也不理他,只管喝粥。
徐四哥討了個沒趣,臉上紅紅白白一陣,又道:“昨天你說,在這裏呆幾天就走?”
程若玄一口粥尚未咽盡,不好說話,抬眉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自己聽着。徐四哥卻給她看得莫名緊張,臉上擰出一個不甚自然的笑:“我呢,是想着替你打算打算。”
程若玄道:“我正打算出門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順路的車馬可以搭。”她心下瞭然,自己老實承認了本事有限,這人見留着她一時派不上用處,又想打發她走了。
徐四哥一口氣松到一半,又不放心:“你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誰會給你白搭車?走得了嗎?”
程若玄見他這副糾結模樣,不知怎的竟起了玩心,故意逗他道:“倒是不急,我還得幫你看看風暴什麼時候結束呢。”
徐四哥忙道:“這個你不用擔心。”
“哦?”程若玄道,“方才還趕着問我,這麼快就有主意了?”
徐四哥嘆了口氣,“反正問你也得等。行吧,我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就當這回的風暴不曉得幾時結束!我這就去找個農莊替人翻幾天地,好歹能掙頓飯錢。”他當真是心疼損失,說到後來幾乎咬牙切齒,“還是你說的,保命要緊。”
程若玄點點頭:“如此便好。這話也提醒我了。我本來就打算儘快回家,只要有車馬肯送我一程,別的都好說,頂多替人家白做幾天工嘛。”
徐四哥想也沒想,立刻接道:“就你這舀碗粥都不順手的樣兒,誰會要你做工啊?”
程若玄:“……”
這話倒也不錯。她在家的時候幾時自個兒盛過飯?更不用提別的事了。
阿惠嗔怪地看向徐四哥,又怯怯地把眼神收了回去。徐四哥卻根本沒留意這個眼風,他喝了兩口稀粥,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抬頭瞟了程若玄一眼,忽道:“其實也未必行不通,你長這麼一副水靈樣子,沒準兒還真有人肯收。”他似乎很為這個點子滿意,口氣跟着輕鬆起來,“我也替你打聽打聽。”
這話是誇她好看,程若玄聽在耳里卻是渾身起粟。她謝過徐四哥,又仔細問了方向,自己便先趕着出門了。徐四哥是好意,但他畢竟急着趕她走,倘若真把“長相水靈”當了賣點,誰知道介紹來的會是什麼樣的車馬!
這回她養足了精神,又留神記路,走得還算順利,沒耽誤太多工夫便趕到了早市。然而她的運氣好像也就到此為止了。集市上的行當五花八門,賣菜的、擔柴的,殺豬販雞的,編草鞋搖撥浪鼓的,什麼都有,唯獨少了車馬行。她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原本也有拉貨的進出滆鄉,但里正這一趟出門陣仗很大,連車馬帶人全點走了;此外還有送魚的,里正嫌棄葷腥氣味沒有抽調,但昨日漁船一靠港,車馬碼了貨便出發了,得過幾日才能回來。一時半會兒,怕是難得找到能帶她的人。
程若玄記起先前鄉書手所說,估計是送賀禮需要人手。卻沒想到小小一個裏正,送禮居然這般豪奢,一鄉的車馬都調走了。幸好如今是農閑時節,否則鄉民也不知要平添多少不便。
搭車這條路眼看行不通,她絞了絞手指,心說得想辦法掙點盤纏。但滆鄉全是本地人,連個住店的地方都沒有,又能上哪兒去做工呢?難不成,跟徐四哥一道去農莊翻地?她不由為自己捏了把汗。先別說重體力活做不做得來,她活了十六年,有哪一天碰過鋤頭?
她站在那兒茫然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聽見有人喊她。一回頭,有人拿了個五彩斑斕的面具擋住臉,沉着嗓子說:“你猜猜,我是誰?”
周遭人來人往,儘是腰給壓彎了的農夫農婦,越發顯得這人身姿英挺。他仍是昨日那身破衣爛衫,她又怎麼會認不出來?
“荊風。”
她念這名字的時候明明沒帶一點情緒,話一出口,竟不知怎地夾了一點鼻音。對面的人慌了神,將那面具一丟,就道:“我不嚇你了,你別哭啊。”
“我沒有。”程若玄也不看他,俯身把那面具撿了起來,“你還是戴着吧。這是什麼?”
面具上的一雙鬼眼瞪着她,擺出一副虛張聲勢的猙獰。荊風的聲音從底下傳來,聽着有點悶,“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個山神吧。”
程若玄只是順口一問,其實對神仙鬼怪沒什麼興趣。她點了點頭,接道:“找我有事?”
“山神”道:“碰見熟人總要打個招呼。”
“哦,”程若玄轉過頭,“那我走了。”她原本也沒想過會再遇見他。
“等等。”荊風下意識地伸手,似要攔住她:“徐四哥說你急着找往明江方向去的車馬?”
程若玄“嗯”了一聲,算是承認。
荊風就道:“車馬是肯定沒有了。不過我有個主意。你會看天象是不是?”
程若玄眉尖微微一蹙,“徐四哥跟你說的?”她不願說自己其實是想起碭山上那個匪頭來了。山匪之間,遇見一個懂得星象的異人,興許會互相通些消息吧。
荊風卻好像全然不知此事,只自嘲似地笑道:“怎麼會?徐四哥最煩我跟阿惠姐走得近。我是看見他在碼頭上跟人賣消息,說什麼夜半鮫仙託夢,特意告知他海上將有風暴。說得神神叨叨的,卻不知道比他經驗豐富的老水手早就看出來了,他這人人緣差,沒人跟他說罷了。”他撓了撓頭,又道:“哎,我扯到哪裏去了。反正徐四哥那個人,人嫌狗不待見的,除了阿惠姐,哪個不長眼的仙女會理他!不過我仔細一想,他家最近可不就是來了個小仙女嗎?”他這人慣來如此,話一多,那副戲謔語氣便露出端倪,先逗笑的卻每每是他自己。“我問了阿惠姐,就來找你了。”
程若玄默默聽了半天,也不接茬,只道:“你有什麼主意?”
荊風道:“車馬不行,還有船可以搭。你去不去?”
程若玄不由困惑:“你方才說水手都已知道風暴將至,怎麼還會有船?”昨夜月宿於虛宿,北斗一帶雲如覆船,按照《陰晴書》所述,陸上將有數日大雨,風力足可拔屋,海上更是風浪大起,誰還能穩坐釣魚船?
“不是什麼樣的船都會被風暴困住的。”荊風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他說得興起,拉上程若玄就走,“你跟我來。”
程若玄反應不及,給他拽得往前跟了兩步,這才匆忙止住身形,默默把胳膊抽了回來。“等等。”她咬着牙道,“我憑什麼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