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守孝
程若玄披一身孝衣,跪在她外祖父裴貽直的靈前。
空曠的靈堂里一片晦暗,火盆熏得人眼花,朦朧中總像是有什麼蠢蠢欲動。她默默吸了口氣,將亂飛的思緒收了一收。顫動的火光映得她眼睛裏頭一片紅。都是血絲。
不知是哪扇窗戶忘了關,後半夜的風吹透了屋樑上裝裹的白色布幔。她雙腿早麻了,也懶得去管,只往火盆里添了些紙錢。
“呲”的一聲,火星一迸,邊上打着瞌睡的丫頭驟然驚醒,趕忙伏在地上磕頭,一疊聲道:“奴婢該死。”
程若玄搖搖頭,“倦了就眯一會兒。人來了我叫你。”她喉嚨啞了,聲音很低。
“那怎麼成呢……”丫頭囁嚅着,跟着往火盆里添紙,又去瞅她的臉色,“小姐又哭過了?”
她只是沉默。
“老太爺去世固然叫人傷心……可小姐你也別哭傷了身子。”丫頭小心翼翼地勸了兩句,“還得熬幾天呢。”
門口忽地傳來一陣腳步聲。丫頭嚇了一跳,連忙擺正了姿勢,又要去扶程若玄。她示意不必,回頭低低喚了一聲,“二哥。”
來的是裴興逸。
他們並非同胞兄妹。程若玄的父親早年攫升為刺史,掌西南交趾一州,赴任途中遭了瘴癘,還沒到地方人便沒了。噩耗傳回明州,程夫人心中積鬱,一病不起,不久也跟着去了。
程若玄當時還不到四歲,小小年紀突遭不幸,誰見了都要垂憐,外祖父裴貽直尤其上心。裴貽直先掌漕運,後為內閣輔臣,到獨子入仕后,又自請出任兩江總督,總管明江、西江兩省政務,不是京官更勝京官,一年到頭沒幾天清閑日子。公事繁忙如此,他仍不忘把程若玄帶在身邊親自看顧。裴家孫輩的兩個男孩,興懷、興逸,在裴貽直跟前都不如她得寵。
十幾年過去,一起長大的兩位表兄都已經娶妻、為官,成了大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卻還是會不自覺地慢上幾分,只當她是個孩子。
“這兩天累壞了吧,回去睡一覺。”裴興逸將皺巴巴的袖袍捋平了,在她身邊跪下,溫和地說,“我跟爺爺說說話,替你一會兒。”
程若玄沒動,低着頭道:“家裏是出事了么?”
裴興逸搖頭,“爺爺突然病逝,大家措手不及,難免有點亂。你別胡思亂想。”
程若玄往火盆里添了一把紙錢,“明江的官員當中,有好些沒來吧?
裴興逸眼皮一動,就道,“你要有個閨秀的樣子。白天來客人的時候,不要出來亂跑。”
“這是外公的葬禮,我自然不會亂跑。”程若玄仍舊跪着,姿勢任誰也挑不出半點錯,“可是二哥你也不必瞞着我。這幾天燒剩下的紙灰都是我收拾的。眼見着少了。”
裴興逸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程若玄繼續道,“前朝有過一個叫范存的大臣。當時的首揆死了父親,范存沒有去參加葬禮,因此遭到了彈劾,最後連官職都丟了。以外公生前的官位,倘若家裏勢力還在,兩省官員又有哪個敢不來祭奠?”
裴興逸看向她稚氣未褪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這又是從哪裏看來的故事?”
“《南山藏》。”程若玄的聲音有些發虛。
裴興逸一聽這名字,眉毛就皺起來了,“爺爺准你讀書,可不是讓你去看稗官野史的。”
程若玄只是垂着頭。
裴興逸立刻覺得話說得重了。他看了一眼棺木,默默嘆了口氣,安撫道,“又是為了查哪顆星星的蹤跡吧?”
程若玄捏捏袖角,到底沒有答話。
梁國女子不尚讀史,講究的是守拙安分。程若玄縱然有幸跟着哥哥們讀書識字,大事上仍然遵守閨訓。閨閣之中其實枯燥的很,幸好還有頭頂的一方星空叫她着迷。一開始只是小女孩心思,想知道天上那些會眨眼睛的小東西各自名諱;沒想到多翻了幾本書,竟然一發不可收拾,星軌走向,四時變化,全都成了她鑽研的對象。她天資不錯,數術一道很快粗通;無奈程家藏書樓里少有幾本典籍能將觀象授時講個透徹,她想查星象記錄,只好去翻記異不記常的史書。
童言無忌的那幾年,程若玄還跟親近之人抱怨過幾句——興逸向來把她的事放在心上,還偷摸替她翻找過典籍——後來看多了正史野史,她才囫圇領會到,這是所謂“天道”,與國運牽扯甚多,常人自然少有窺探一二的機會。前朝甚至有厲禁,曰習歷者遣戍、造歷者殊死。本朝開國時,律令曾有所鬆動,民間找得到的資料,也多是當時傳下來的。熟料當今天子即位時頗經歷了一番波折,最終是靠着天文博士擁護才得以繼承大統。從那以後,欽天監地位飛升,權勢凌駕於朝廷一切機構之上,並且得天子授意,徹底壟斷了星象之學。
或許人人都曾對頭頂星空產生好奇,但在重重限制之下,關於星空的種種疑惑只能被遺忘。
程若玄得以保留這份愛好,是僥倖有藏書樓諸多書籍支持,又有家人准允縱容。即便如此,外祖父在世的時候也曾經打趣,說自天子頒佈禁令之後,星緯之書便不敢私藏,倘若非要深入此道,恐怕只能提着腦袋去帝都欽天監偷幾本官書。她聽過外祖父這番話,人前再也不肯提起自己那點興趣。
她曉得謀逆是怎樣一種罪名。
那些幼稚而隆重的心思如今看來簡直可笑。外祖父一生審慎,卻被一場急病輕易擊倒。裴家就此失卻蔭蔽,留給她玩鬧的時間不多了。
裴興逸哪裏知道她腦子裏轉過那麼多念頭,只當她是個多愁善感的小娃娃。“一天到晚貓在書堆里,人都要悶懷了。等這一陣忙完了,你偶爾也去院子裏走走。”他好聲好氣地勸,“葬禮的事你不要多心。爺爺病故,父親要辭官守制,朝堂里不免有些變動。但還有大哥和我呢。”
程若玄不再爭辯了。興逸明擺着希望她做個聽話的孩子,她自己縱然無法安心,這個節骨眼上,也不願再給他平添煩惱。
“你就在家裏乖乖的,什麼都不必愁。”裴興逸揚起頭,“爺爺在天上看着咱們呢。”
他這一番安慰,統共沒能讓程若玄睡足兩個時辰。她疲倦至此,天剛亮便驚醒了。
她並不是家裏唯一焦灼難眠的人。丫頭端了梳洗用的水盆進來,伺候她用過早膳,才終於稟報,舅母裴夫人請她飯罷去見一面。
程若玄急急趕過去,進了房門,裴夫人卻先指了指她發間。
她趕緊伸手去扶頭飾。她戴着孝,如雲鬢髮全靠兩支素凈簪子挽起,腳步一快便晃歪了。
“連着熬了幾個晚上,真是辛苦你。”裴夫人捧着一盞茶。她顯然已倦極了,臉色泛青,卻仍然穩穩端着一家主母的莊重平和。她待程若玄很好,只是一舉一動都如同給《女誡》做注,對誰都透着幾分疏離。
“為人子孫,本該如此。”程若玄話一出口又覺不對,連忙找補道:“舅父和哥哥們這般勞心費神,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你的心思向來細密。興懷他們總當你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那是看輕了你。”裴夫人道,“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跟裴家訂了婚約,在為嫁人做準備了。”
程若玄心中驚動,忙道,“外公的喪期還沒有過,我不敢考慮親事。”
“你自然是個有規矩的孩子,但今時不同於往日。”裴夫人端起茶盞,道,“你外公從前身居高位,生前招惹的政敵,身後環伺的虎狼,不知道有多少。他老人家活着的時候,自然沒有人敢動裴家。可如今你外公病逝,你舅舅按律丁憂三年,朝中只剩你兩個哥哥。他們不比你大幾歲,腳跟都沒有站穩。裴家縱然有世代攢下來的功勛,也難說可以倚仗到幾時。世家衰敗,往往只是朝夕之間的事。到時候再想許個好人家,那可就難了;如今能找到蔭蔽也算幸事,裴家上下,好歹能保全你一個……”
唯獨最後一句,程若玄沒留意。這會兒她心裏想的是興逸那張故作輕鬆的臉。裴夫人憂戚至此,看來裴家眼下的境況,遠比她以為的還要艱難。連婦人都通曉的事情,已經入朝為官的興逸怎麼還能那樣樂觀呢?
裴夫人已說到正題,“知州陸芾的公子,你該認識吧?”
程若玄連忙搖頭,“我不愛出門。”
裴家與陸家不合,她倒是知道的。陸芾的官職不比裴貽直,但裴家所在的明州,卻正歸陸芾掌管。一山難容二虎,從前裴家有裴貽直坐鎮,強壓了陸家一頭;眼下裴家失勢,示好能否起一點作用?
“知道你一向知禮守禮,我替你留意了。”裴夫人道,“陸公子不知聽誰提起過你,前不久便直言對你有意。只是你外公推說你年紀尚小……他老人家是最疼你的。”裴夫人說著已偏過頭,以手帕遮住面頰。
程若玄心中也是一痛。外祖父的喪禮辦了這許多日,她以為自己已耗完了悲慟的力氣;可是裴夫人如此一提,她的眼眶還是會紅。
“你也知道老人家疼她。”
來人話音不重,然而珠簾猛然給他一撥,碎了一般響得刺耳。程若玄連忙回身行了一禮。那是她舅舅裴效誠。
“我問問若玄的意思,你又何必動怒。”裴夫人細聲細氣,聲調里不露半點委屈。
“舅母是為我着想。”程若玄自己卻無暇多為自身考量。她曉得嫁娶之事關乎女兒家終身,也無從判斷陸公子是否良配;但這些顧慮冒過頭便算完,方才幾句話的時間,她已結束了猶豫——眼下裴家是需要聯姻的,她得去。
血親之情,養育之恩,於她而言抵得過一切。
裴夫人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落在裴效誠身上:“這孩子早慧,什麼都明白。你當她跟家裏兩個傻小子一樣么?”
裴效誠嘆氣,“你們婦人的‘明白’,終究只在閨閣之內。聯姻也無大用,何必叫孩子受苦。”
裴夫人道:“你也不要這般誤會我,讓若玄定下親事,第一是為了保護她;再說了,聯姻怎麼會無用?譬如我們裴家與宣家幾十年通家之好……”
程若玄跟着點頭。宣家是她大嫂的娘家。兩個家族往來頗多,程若玄這一輩上,她大哥興懷和大嫂宣氏也是伉儷情深,頗有美名。
裴效誠卻冷笑道:“宣家?你想借聯姻向陸家示好,還不如宣家朝堂上來得明目張胆。京城剛剛傳來消息,剿匪一事,宣頜上奏支持陸芾。眼下陸芾急着出兵,為的就是儘快記一筆政績,好把兩江總督的位子收入囊中。宣頜明火執仗為他鋪路,這是不打算再與我們共進退了。”
程若玄聞言,眉頭便皺起來了。她是女子,不學政事,但常在外祖父裴貽直膝下,多少聽過一點。明江以北多山,歷朝歷代都是匪事多發之地。裴貽直上任時便仔細研究過,認為地形使然,打壓匪徒一兩日容易,保持長久成效卻很難。加之他為官講究寬仁施恩,因此着力發展民生,兼以教化引導百姓回歸正途,輕易不肯動武。陸芾卻急功近利,總想以暴制暴大幹一場。如今裴貽直突然病故,掣肘已無,陸芾打算藉此上位,也是理所當然。
只是裴貽直靈柩還未出殯,舊日盟友已向政敵倒戈,着實令人心寒。
裴夫人平素是個不露悲喜的人,這時也顯出幾分憂慮來,“長媳才說要回宛陵娘家替我們求援,我還當她是個忠勇的媳婦——你說她可知道此事?難不成,只是為了自保?”
裴效誠並未回答,只道:“此事如今有欽天監插手其中,簡直一團亂麻。宣頜在京中做官,近些年是越來越自行其是,這一回他倒戈,究竟是情勢所迫,還是宛陵宣家本家授意,一時也不好斷定。若玄。”
程若玄連忙應聲。
“我裴家的兒女都一樣金貴。”裴效誠這一句說得斬釘截鐵,“嫁人與否,全憑你自己決斷,不必當做聯姻看待。”
程若玄心說話題怎麼又轉回自己身上,急道,“我想為家裏分憂。”她如今能為裴家做的只剩協理喪儀,可是裴家的面子如何鋪陳,也難有人肯賞光了。
裴效誠卻道:“我正要說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盯着我裴家的眼睛太多,你兩個哥哥遵照禮法守喪,不宜到處走動;你是女孩,眼下反倒方便得多。你可願意隨你大嫂去一趟宛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