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相見(四)
天空之上,那本是如墨漬般的黑暗,終是慢慢彌散開來。在這樣一個華燈初上的時刻,只留下黑魆魆的影兒,照在各處。讓這個敞亮雪白的大地,似乎也玷染上了幾許仇怨的顏色。
香卉跟着那個年輕士兵出了督軍府。
因為已近晚飯時間,那街道各處,只零零散散地分佈着些許的行人。馬路兩側,有店鋪敞亮的燈火璀璨。一眾的電燈,在黑夜中像是一雙雙明亮的眼睛,閃爍着動人的華彩。
那年輕的士兵,一直將香卉引到了不遠的街口才停下來。站在街道上,回過頭來望她。
街口的煤油路燈正散着黯淡的光明,落在他的臉上,似細細長長的毛線,只讓他的臉,暈染上了一層溫潤的光。
“我就送你到這兒,剩下的路,你好自為之吧!”他說了一句。本想邁開腳步離開,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停了下來。然後想也沒想,便將自己的臉突地湊到了香卉臉前。
香卉一滯,本是沒有反應過來的身子,只被他這樣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呆掉。只能屏住呼吸,如同被定格的小小黑白照片,一動也不敢亂動。
許是因為離得頗近的緣故,香卉能聞到他身上傳出的淡淡的洋鹼清香。周遊在鼻端,如同匯了五彩紛呈的夢一般,讓她的心,一陣驚慌失措的跳。然後,一張臉立馬地紅了。
“剛才就在想你的臉究竟怎麼回事。原來是臉上的妝花了!”他直起身子,然後笑說道:“你一定哭過!”
香卉怔了怔,但還是抬頭望了他。
“這是剛才那婆婆化的……你怎麼知道我哭過?”她挑了眉毛,臉上帶着不解。
那士兵輕笑了,只望着她,沒有說話。
四周,是一陣輕巧的風吹過。浮動她大紅的織錦喜服,像是一隻展翅欲飛的蝶,起舞蹁躚。這樣的顏色,倒是扎眼。
“好了,我也該回去了。你路上慢走。”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士兵才緩緩開口。然後提了提肩上背着的步槍,邁開步子返身而去。
香卉只攪了手指,站在那晦暗的煤油路燈下望着他愈漸遠去的身影,似乎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將手放在口前,翻成喇叭狀,大喊了。
“喂——”清遠嘹亮的聲音。在白茫茫的世界中,似乎扶搖直上。
那士兵回頭,站在黑漆漆的街道上轉過身子望她。
“我無處可去!”她大聲地說,然後邁了步子,一路小跑朝他而去。
耳畔,那冷颼颼的風劃過耳際,是一片徘徊不去的寒涼。浮起她額前有些凌亂的碎發,也浮動她涼薄的衣衫。綻出朵朵漣漪。
她停在他面前,彎着腰呼出一口氣來。白茫茫的哈氣漂浮在眼前,被風一吹,只繚繞着散去了。
面前的士兵一怔,但隨即,笑出聲來。
“原來,你真是假冒的!”他笑。香卉看着他,也跟着笑了出來。
“是。沈老爺是我的恩人。”她喃喃道,然後直起身子,定定地望他。期望得到他的幫助。
似乎是被這清冽的眼神感動,那士兵蹙了蹙眉頭,下定決心似的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桿筆,接着便讓她伸出手來。
“我叫李希堯,這是我家的住址。你可以到這兒去找我娘,她心眼最好,定會幫你!”他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寫下一連串小字。那鋼筆劃在掌心是一陣起酥的癢。那癢透過掌心,漫過血液,似乎流到了心間。
之後,那喚作李希堯的士兵,便幫着香卉叫了輛黃包車。香卉上車后,那車夫就載着她,直往李希堯的家而去了。
一路無話。
李希堯的家,在佳宜城西側的小月衚衕。因為是遠離鬧市區的地方,這裏的環境倒是清幽異常。
香卉被黃包車夫放在了衚衕口后,便一個人往衚衕深處去了。
晚上的小月衚衕是一片凜冽的寒。又因是下雪的緣故,那路旁遍佈了厚實的積雪。幾個調皮的小孩子在衚衕中肆意地玩鬧。或打雪仗,或堆雪人。好不熱鬧。
她四處地觀望了。羊腸的衚衕中是一片深邃的黑。只有各家各戶門前掛着的大紅燈籠盈盈地亮着,似乎釀成了這黑夜中唯一的妖冶光明。
她攔了一個拿着風車奔跑的小孩,向他問路,那小孩兒望着香卉一身喜服的穿着,只一陣嘻嘻地笑。
“哦哦,新娘子!”他高興地拍手,引來一群小孩兒圍着香卉打轉。
“花媳婦,小姑娘,娶個新娘暖炕炕。炕頭熱,媳婦忙,轉眼小子不認娘……”一陣嘻嘻地笑聲回蕩,在這個本是寂靜的時刻,倒是惹來一陣喧囂。
香卉的臉一陣發燙,伸手去攆那圍在身旁的一眾小孩兒。卻沒想到,那群小孩兒像是吃定她似的,只圍着她打轉。
一時無措。
正在這時,那離得最近的一處屋舍,突然有人打開門出來了。見到被一群小孩兒圍着哄鬧的香卉,不覺叉腰走過來。
“小豆子,又是你帶頭,看我告訴你娘去!”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突突地跑過來,捉住一個小孩兒便走。其餘的一眾小孩兒見到此種場景。像是活人見到夜叉一般,一溜煙地跑開了。
“嬸子,不是我,是春生。剛才是他起的頭!”那小孩兒見面前的婦女扯住自己,大驚之下哭喊出聲,“你別告訴我娘,她會打我的!嬸子,真不是我!”
香卉見那小孩眼中擠出淚水,心中頓時不忍,便走過去勸說了。
“這位嬸嬸,剛才並不是這個小孩子的錯,您不要責怪他了!”說著便去扶那女人的手,想將那小孩兒解救出來。
身旁的小孩兒見此,立馬大嚷。
“你瞧這位姐姐都說了,真不怨我!”說著更加奮力地掙扎。
那中年女人見香卉這樣說,也不好與那小孩兒多一分見識。便索性放了手,讓他走了。
那小孩兒一解脫,便撒丫子一溜煙跑開了。跑時還不忘回過頭去對着香卉做鬼臉,引來香卉一陣笑。
“倒是讓你見笑。”那女人見小孩兒遠去后,才轉過臉對着香卉說了一句。然後待望到香卉的臉面時,不覺愣了愣。
香卉知道自己臉面妝容花哨,不覺紅了臉頰。然後伸出手匆匆地遮擋了。
“小姐穿成這樣各處閑走,倒是新奇!”女人說了一句,似乎也在掩飾着尷尬。然後便與香卉匆匆作別。方想走,卻被香卉叫住。
“嬸嬸,您知道李私塾的家在哪兒嗎?我找那家的主母有事!”她說了句,客氣的語氣。
女人愣了愣,望着香卉,又一陣打量。
“你是李家的什麼人?怎麼從未見過?”她挑了挑眉,眼中存了警惕。
香卉一滯,頓了神色,才繼續說道:“我是李希堯的朋友,是李希堯讓我來尋李嬸的。我無家可歸。”
“希堯什麼時候有你這個朋友?!”那女人喃喃道,卻不忘伸手指了衚衕口第一戶人家,“呶,就是那兒!”
香卉言謝,被那女人又粗略地問了幾句后,這才邁開步子向那處有些破敗的房屋走去。
身後,那女人望着香卉大紅的背影,只一陣深深地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