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十一府

第四十三章十一府

絡薔樹下,一石桌,一殘局,旁邊孤孤單單坐着的灰衫男子拿着手裏的棋子,微蹙着眉在冥思苦想。狐玉琅來到那棋盤對面的石椅坐下,拾起黑子,落下一子。對面的白韞玉顯然沒什麼好心情,陰鷙的表情似烏雲密佈的隆冬:“怎麼?難道今天還需要我去闖洞?”

“不不——”狐玉琅搖頭道,“我只是想來找你閑聊兩句。”白韞玉並不接話,落下白子。“墓貴子當真是別具一格。”狐玉琅忽然幽幽感嘆道,“小如這次是徹底恨透她了……”

“別具一格?難道不是胡作非為狂妄至極?”白韞玉嘴上冷嘲,可明顯消瘦蒼白的面容上,倒是多了幾分神采。“呵呵。”狐玉琅輕笑搖頭,“是啊,能把隆天有頭有臉的家族全得罪了,的確是……”他轉臉忽想起什麼趣事說,“霸相府的大門都讓人給拆了,聽說還有兩家放言要炸平霸相府。”

“小雀之聲也能當真?”白韞玉不屑道,“怎麼,表妹被欺負了不敢去找霸相府的麻煩,就來找我了嗎?”

“當然不是。”狐玉琅輕笑,繼續下黑子,“相反,我心情不錯,來找白少主下幾局棋。”

白韞玉並沒理會,眼神卻不自覺掃過狐玉琅隨意放在桌子上的一支髮釵。“小王爺居然送禮也有送不出去的時候?”

“哈哈,這是小如的髮釵,讓我不小心拿東西給捎着了,一會兒還得還她。”狐玉琅笑着把那髮釵收了起來,清亮的眸里一片炫目的銀輝。“天底下還沒有人能拒絕本王的禮物。”

“不過話說回來,白少主心性之堅毅,當真世間少有。”他忽又說道,“都已經闖過第七府了,此時體內還在受七府之火炙烤的你,居然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贏了我。”

“佩服。”狐玉琅放下手裏的棋子,由衷地讚歎。白韞玉的臉色依然平靜,彷彿狐玉琅說的根本是另外一個人:“等我闖過第十一府,就算完成我之前和你的交易了。至於你許諾給我的那樣東西……”

“本王言出必行。”

“好,只是我要加快速度。”白韞玉放下手裏的棋子,站了起來。狐玉琅一怔,說道:“就算白少主心法乃不世之才,闖洞速度已是此世最快——可那宣明洞心障之多,如你再加快速度,也難免吃不消,萬一真被染上心障……”

“沒有萬一,我沒那麼多時間浪費在這裏。”白韞玉側眸看他,面色慘白,陰雲密佈。

霸相府。琢心苑。幾件不大不小的事,並沒有影響墓么么蕩漾的心情。藺雀歌這些日子裏和自己相處得那是相當好。

“藺姐姐。”墓么么笑呵呵地走到坐在長廊上看書的藺雀歌身旁。藺雀歌眉頭一皺,未被面紗遮住的眉間那是相當不客氣:“再說一遍,別喊我姐姐。雖然我年齡比你大,可是我長得比你小。”

“藺姐姐,你還在看書呢,還帶畫呢?”墓么么根本不理,腦袋就湊過來了要看,可藺雀歌根本不搭理她,把書一藏就要走。“染霜!”墓么么忽然聲音一寒,嚴色轉過身望着在長廊外候着的男人,“我問你!你是不是把你私藏的春宮圖借給藺姐姐了?”

染霜當場蒙了。藺雀歌腳下一個趔趄,隔着面紗都能看見她錯愕的眼神以及瞬間燒透的臉。她憤怒地跺腳,轉身急匆匆就走。

墓么么坐下來,望着藺雀歌離開的背影,說:“難得這世上還有這種心性純善的小姑娘。只可惜,爹是個混賬玩意兒,還利用女兒來找我麻煩。”說完,她從懷裏拿出來一樣東西,扔到了地上。

“我今天已經領過罪了,長公主說讓我自罰閉門抄經,你替我抄吧。”

“可誰來保護你?”染霜撿起地上那疊東西,驚訝地看着那些竟是染血的衣服。“你受傷了?”

“不是我的。”她視線淡淡地瞥到了遠處,“本來想軟禁藺雀歌來要挾藺藏鋒,藺藏鋒那王八蛋不買賬。哎,可惜了這麼好的小姑娘。”

“主人……你要殺藺雀歌?”染霜沒頭沒腦地問道。墓么么轉過視線來,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着他,久久笑了。“怎麼,見到那麼美的臉動心思了?不捨得了?”

“怎麼會!這世上最美的是你!”染霜的辯解誠懇得讓人無話可說。墓么么登時啞了好久,搖了搖頭有些嘲意。

“網也撒得差不多了,該收了。”她站了起來就想離開:“別跟着我。”

“主人你去哪裏?”

“爬個牆,會個小情郎。”

柯繁坊。某處幻陣背後的密室里,太宰朱清豐看着時不時擦汗的胖子,下垂的眼皮時不時翻上兩下,耷拉的嘴角並沒有什麼笑意。“柯掌柜,查出來青藤試上下牌的是誰了?”

“確定了確定了。”柯桑擠了擠眼睛,流到眼角里的汗水有些刺痛,“絕對不會再錯了,是一個外陸人下的牌。”

“我要的是名字。”太宰的表情有些不耐煩了。“爺,我有個比名字更好的東西。”柯桑上前一步,從懷裏拿出來一樣其貌不揚的小石頭。隨他指頭一動,那石頭懸在半空,投出一片虛幻的光影。

太宰這才睜開眼睛看着那裏面的畫面,久久,笑了起來。“汪若戟啊汪若戟,我看你這次還怎麼蹦躂!勾結殺害樞星台簿尹的外陸之人,哈哈……”他笑得無比暢快。

“爺,還有更好的東西。”柯桑見他開心,更是諂媚地又拿出一顆影石,啪的一下,那影石里的投影浮現了出來:某處園林間,一個身着鵝黃色齊胸襦裙的少女,正倚在廊柱之上。忽然從不遠處走來一個身着瓷白縐衣的男人,見到她,緊緊地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裏。用影石記錄這一切的人顯然是藏在陰影里偷偷拍的,畫面一直模糊晃動不堪,看不清楚兩人的容貌。

突然,那女子忽然轉過頭來,冷聲呵道:“誰?”影石啪地一下就掉在了地上,再也沒有了畫面。然而太宰卻哈哈大笑起來,說:“柯桑,此事辦得不錯!至於你說的稅收問題,會有專人來幫助你解決的。”說完,他從地上拾起那塊影石,影石突然又出現了畫面,定格在那少女一雙幽幽的瞳上,在黑夜裏,碧翠如黑貓之瞳。

好不容易平靜了一些時日的隆天,這段時間開始隱隱秘密地出現一些不該出現的聲音。

“我跟你說,你現在去哪裏找活都行,千萬別去霸相府了。你可能不知道,那裏頭的那位要造反了!”某處茶館裏角落的位置,有個人低低地趴在桌上小聲說道。他旁邊那個鄉紳面色一白,慌忙四下到處看着,久久才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別亂說話,你不要腦袋了?”

“切,你不知道吧?我就問你,你知道樞星台死了個簿尹嗎?”

“怎麼可能!”那鄉紳震驚之下,聲音瞬間有些大。那人是小廝模樣的打扮,年歲不是很大,也就二三十的樣子,撇了撇嘴拉着他說:“我看你是不要命了!這麼大聲要死啊?還不是看你自己說隆天一點都沒意思還不如老家,作為京城人士,我才跟你透露一下嗎?”鄉紳趕緊灌了兩杯水,想問又不敢問,糾結得不行。

小廝嘲道:“鄉巴佬,要不是看在你是我遠房表親,我跟你說這個幹嗎?那位勾結了外陸荒人一起秘密謀害了那位游姓的簿尹。還記得前些日子你剛來京城那陣,西郊的爆炸嗎?那就是樞星台的大拿,事先預估了那位的千金會在那個時間從那個地方過,決定報仇雪恨,可又不能親自去,於是僱用了幾個殺手前去……”

“那位的千金?”那鄉紳有些疑惑。“狗屁,私生女,還是個都不願意隨自己親爹姓的任性小姐!”那人又說,“那位可是寶貝這個私生女寶貝得上天入地無法無天了。你忘記前些天這位千金辦了雲絲會,好傢夥,她把整個隆天有頭有臉的貴子千金們全請過去了,我家小姐也去了,結果不知怎麼的,聽說第二天去接人的家族差點把霸相府給掀了!”

說到這裏,小廝又忽然想起了什麼,再次壓低了聲音,笑容有些猥瑣道:“這位千金可真是我行我素無法無天,嘿嘿,你知道嗎?前些日子我買了一塊影石!”他兩個手指放在一起,極為不雅地做了一個粗俗的動作。鄉紳有些皺眉鄙道:“污穢,腌臢!”

“嘿嘿,你知道主角是哪兩位嗎,就是那位千金!”那鄉紳一愣,又說道:“可她不是還未出閣嗎?”

“所以才叫勁爆啊!更為誇張的是,你猜另一位主角是誰?打死你都想不到!”

“誰?”那鄉紳被挑起了興趣。“天狐族小王爺!那個還在娘胎時就被家族要求日後千年不得碰女色的狐玉琅!”

最近霸相府明顯多災多難,平日裏門外總是停着各式各樣的車輦,達官顯貴們熙熙攘攘絡繹不絕前來拜訪,這幾天不但門可羅雀,還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大門,如同一個突遭變故的中年人,一下就凄楚地進入了暮年。平日裏能和兩位公主平起平坐甚至還要高於其中一位的霸相,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在朝堂之上連連遭人蔘本。

以往不是沒有,可聖帝從來不見有任何反應。可這次自從聖帝傳觀聖顏了之後,就突然性情大變,不但在朝堂之上直接責罵了霸相,還憤怒地將得月璽給砸在了地上。最後,在某次御書房裏單獨面見了霸相,楚相,息烽將軍以及太宰之後,聽說出來的時候,霸相就被侍月衛給直接送到了府內,那架勢是要求他閉門思過了。

據說是霸相勾結外陸人意圖造反,雖然市井流言信不得,可諸位平日在朝堂上摸爬滾打的人精們,根據最近所有的一切推斷出:等了幾十年了,從他十六歲為相,霸相終於要栽了!“普天同慶,萬民狂歡。”墓么么趴在桌子上,歪着腦袋看燈苗,“爹,你真要造反啊?”

“是啊。”汪若戟還是在喝茶,這次換了個錐鼎壺,比起外面流傳的他馬上要被滿門抄斬燒死在烈陽之下的樣子,他倒是氣定神閑。“哇,厲害!”墓么么眼睛冒光地看着他,“你要當了皇帝,那我不就是公主了?”

“公主有什麼好的?”汪若戟慢悠悠吐出一口茶氣,愜意地瞥她一眼,“公主比你憋屈多了,哪像你,偷香竊玉左擁右抱好不愜意。”墓么么並不接話,突然說道:“我很奇怪一件事情……”

“不用想了,大門不裝好你哪也別想去。”

“我哪裏有那麼多錢,你就是故意不讓我出去唄?”

“是啊,不行你就裝門,不行你就出錢。”汪若戟很是輕描淡寫,還挑了下眉尖。墓么么忽然就啞巴了。久久,她嘆了口氣,幽幽道:“我知道那些流言是你自己傳出去的,只是不知道這些流言之中,你具體都做了些什麼?”

“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龜縮在霸相府這個龜殼裏不出去。”她直起身來,正視着彷彿洗耳恭聽的汪若戟說,“我原本以為,是聖帝要殺你,所以你才這麼做。畢竟普天之大,能把你汪若戟逼到這個份兒上的,除了這位,我想不到還有誰。”汪若戟挑眉,明亮溫和的眼睛在燭火下深邃如淵海,“多年前還有一個小女孩也做到了。”

墓么么忽閃了下睫毛,笑了,“可現在我覺得,不是他。假如是他要殺你,有太多機會了,不會等到現在。”

“或許吧。”他喝下最後一口茶,想站起來離開。可墓么么忽然又說:“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這個人這麼神秘,這麼可怕,那你為何非要把自己的擋箭牌也藏在這個龜殼之中?”她停頓了一下,笑意從翠眸底處幽幽閃出,像朵妖艷的蘿。“難道,你真的把我當你死去的女兒了?”汪若戟的腳步一下停滯,沒有轉身,可他的聲音褪去了所有的溫和,在空曠奢靡的房間裏,沉冷如鉛。“誰說,我是把你藏在這裏了。”

“不過行路漫漫,你還在路口,還需要等驢子等馬先過,最後,才輪得着你。”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汪若戟,天狐族和白韞玉達成了某個協議,我不能讓這個協議發生!你也不會想看到這個結果!天狐族到底是敵是友,你心裏也沒譜!只要讓我把白韞玉弄出來,給我時間,我能摸清楚他們的意圖!”墓么么忽然也站了起來,聲音有些尖銳。汪若戟總算轉過了身子,久久浮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來。

“么么,你就這麼喜歡白韞玉?”

“怎麼可能。”墓么么冷冷不屑道,“你覺得你我這種人,會有這種低劣的情緒?”他失笑搖頭,離開前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不喜歡就好,這樣,為父也不會心有愧疚。”

走進房間,白韞玉一改先前的冷森陰鷙,面色突兀地黯淡下來,體力不支地靠着房間門就滑坐了下來,大口喘息着,冷汗不停地從他頭上滾落。良久,他顫抖着從懷裏掏出來一樣東西,那是一塊黑色的絹帕,上面還有些許的臟污。可他完全不在意,將它緊緊攥在了手裏抵在了唇邊。“等着我。等着我。等我,為你備好這世上最美的聘禮。”他親昵地吻着那絹帕,清秀眉目間哪有半點流言蜚語裏的可怕陰森,有的只是繾綣了千年的眷戀。

叮!叮!兩點珠光在黑夜裏像是貓瞳,幽幽地在一處荒僻小巷中亮起。隨即,那兩點珠光連成了一片綿延不絕的燈線,從中竟走出一個裹在黑色曳地鳳尾袍的少女來。

她摘下頭上的兜帽,黑色面紗下,翠眸灼灼,紅唇烈烈。巷子口靠牆站着的男人見她走出,十分友好地笑道:“我以為墓貴子忘記了我們的交易。”墓么么聲音聽起來沒有什麼喜怒:“我要的東西呢?”赫連蒼煜聳聳肩,從懷中掏出一個儲物袋遞給她,可遞到了一半,忽然停在了半路,過於立體的五官在漆黑的夜色里,顯得有幾分冷峻疏遠的孤高,然而嘴角微微挑起的角度,又好似溫柔的輕語。“可你答應我的還沒做到。”她眼神冷淡,聲音也冰冷木然:“我找到你要的符石了。”

“哦?”雖然語氣依然平靜,可赫連蒼煜猛然放大的瞳孔,已經出賣了他的心情。“等你先達成你的承諾,我就告訴你它在哪裏。”她再次把兜帽套在頭上,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赫連蒼煜挑了下眉尖,眼睛裏那抹奇異的光線再次劃過。這時,他肩膀上那個小獸也幽幽睜開眼睛,發出一聲不善的叫聲。“可我只是答應幫你一次忙而已——那你也總得告訴我,要我幫你做什麼吧?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把你從被陣法團團保護起來的霸相府里弄出來,已經算是一個天大的忙了?”

“我會幫你拿到符石。”她的聲音無波無動,“所以,你到底來不來?”赫連蒼煜的笑意更加濃烈了,他走到她身旁,饒有興趣地觀察着面前不停變化的重重陣法,說道:“所以,你要我幫什麼忙?”

“對於尊貴的赫連你來說,舉手之勞罷了。”她望着面前這座高高的門牆,一層笑意浮現在唇畔,眸間純善而安然。一直在注視着她的赫連蒼煜眼神忽然有一瞬間莫名其妙的恍惚。所以,在墓么么就那麼平靜地踏進那陣法之中的時候,他並沒有來得及去阻攔。然後她回過頭來,沖他微笑。

“不過是滅個族而已。”話未完,陣法已經被激活。滿地殘垣,遍地殘肢斷臂,屍體橫陳。一個約莫中年的婦女,全是血的臉上滿臉絕望和仇恨,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少女,宛如一個從地獄裏剛爬出的厲鬼:“墓么么,你不得好死。”

“那也得我能死再說。”墓么么手裏把玩着壁兕珠,手指輕動,銀光一閃,那婦女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殘餘的小手指也被整齊地切斷。“我陳家不過是一個小門族,你為何要對我們趕盡殺絕?我陳家何曾得罪過你們?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臨仙門到底請了哪個老前輩出關!”那婦人哭得凄慘至極。

墓么么一聲輕笑,溫柔又綿軟。她彎下腰來湊近那婦人的臉龐,手指輕輕撥開她散亂的頭髮,直直地望着那雙絕望仇恨的眼睛說:“你就不能想簡單一些?比如說……”她停頓了一下,湊到她耳朵旁,“我就是單純看上你家大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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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尊:孤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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