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科考取締心生愁,酒醉燒毀祖宗廟
“山繞平湖波撼城,湖光倒影浸山青。”
白衣長衫青褲黑鞋,頭剛剃過,臉很白皙,正所謂一白遮百丑,這白面書生站在船頭迎着風白衣飄飄,嘴裏念念有詞,說不上來的儒雅好看。
船兒劇烈的晃動了一下,那書生沒有站穩左右搖擺險些跌入水中,只須臾間剛才營造的意境就全破功了。
笑聲傳來,水底冒出兩個小子,就是他們剛才扒着小舟兩側使勁搖晃的。船尾抱着船篙一樣笑的是個十六的少年,他叫阮天雄,個子可不矮,即便盤膝坐着也能看出身長腿長,胳膊上滿是疙瘩肉,只有面容略顯稚嫩。
那倆水裏的皮小子也不大,一個十七一個十五,此刻從水裏躥了上來。年紀小、乾癟矮瘦的那個叫林平,他用那濕乎乎的手拍那書生的肩膀:“秀才,別瞎念了,帶沒帶好吃的?”
“秀才什麼秀才,科舉都沒了!”秀才搖頭嘆息道。
秀才只是戲稱,他其實只是個童生,不過卻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念書人。童生不難得,一般就算一回考不上,再考幾次也能混上。但顧敬亭十三歲的時候就過了童生試,當時有人說風涼話言稱他是方仲永,可這足以表明他的聰慧。
縣試、府試中顧敬亭又奪了案首,要是不出意外再過了院試,他便是真正的秀才了。可誰曾想這次去縣城卻帶來了一個驚天噩耗,科考取消了。
科舉本就是普通百姓入仕的唯一途徑,接下來該怎麼辦朝廷也沒給出個明確答覆,這讓顧敬亭一下子就懵了。
“怪不得你這麼早就回來了。”阮成楠是四個少年中的大哥,一樣是個標準的山東大漢,他抖着身上的水說道。
顧敬亭嘆了口氣做憂愁狀:“你說我爹會不會打死我?”
“不能吧,這又不是你的錯。”林平嘟囔道。
阮天雄則笑道:“咋不可能,顧老爺這輩子都想靠秀才光耀門楣,現在夢碎了,秀才常嘀咕的那句話咋說得嘞?”
幾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雖然顧敬亭不想回去,可還是被阮天雄拉着回家了。
石碣村是個老村子了,阮家是大姓,可現在村裡最有錢的是顧敬亭家。說是有錢但也算不上土財主,顧老爺那都是把銅板穿到肋骨上般的省着花,凈是有人說顧家出來的錢枚枚都帶着血絲嘞。
別看顧老爺摳門,可就顧敬亭讀書這事兒上他還真沒含糊過。請先生請最好的,買書送考筆墨紙硯,他寧肯散盡家財也要讓自家這顆獨苗成才。
秋日的陽光還是很照人的,顧老爺躺在院子裏的那把竹椅上,享受着陽光溫暖和徐徐小風,這一睡也就沉了。今天兒子去拜會老師了,過幾天才能回來,等院試的時候還得靠老師認保廩生,沒人作保可考不了試。
為防止舞弊替考,保廩生必不可少,一旦有錯便擔牽連。可這對於顧老爺來說就是又要付出不少車馬費,這不,夢裏都為那米肉所肝疼。
夢是心頭想,這一晃夢境飛逝,村裡就來了官差敲鑼打鼓,兒子得了小三元又拿了大三元,顧敬亭成了六首當為狀元郎。
從古至今能連中六元者好像就倆人,顧老爺那個高興啊,他興奮地大叫着大喊着,光宗耀祖啊。
“那啥,”阮天雄看了看臉色煞白的顧敬亭低聲道:“你爹高興的都說夢話了,咱要是把他弄醒,如實相告的話,你會不會死的很難看?”
“百無一用是書生,讀書是我唯一會的。要是你不會打漁了,你說你爹會不會打死你。”顧敬亭翻了翻白眼道。
林平壞笑道:“不會,天雄哥會的多,干零工都能餬口。”
“哎,我那些好點心都算喂狗了,你這個天雄的狗腿子。”顧敬亭道。
不管咋地,反正一時半會還真不能回去了。顧敬亭本來帶了不少禮,他是要拜會三個人的,結果剛到第一家就得知消息,還哪裏有心思走下去。
顧敬亭帶去的米肉美酒還有兩份,兄弟四人從村口杏花嬸那裏又買了一罈子燒酒,直接駕着小舟去了南湖。在南湖中有個小島,那裏的祠堂是他們的秘密據點。
最早南湖是一片大湖,往深處走就是八百里水泊梁山。後來水漸漸乾涸,浩瀚水域成了一小片南湖。有南湖自然有北湖,北湖是近幾十年黃河泛濫形成的,當時可沖毀了不少房屋和耕地。
南湖北湖之間有一條水道,這些年越來越窄了,要是真幹了,那日子不好過的可就不光顧敬亭一個人了,所有靠水吃水的漁民都得遭殃。
“吱呀”隨着門軸的響聲,四個少年走進了祠堂偏房。裏面有現成的柴火,摸了摸還算乾燥,弄把乾草起了火,放在院中烤肉吃。又拖出那口大鐵鍋生了灶,連悶米飯帶燉魚的忙得不亦樂乎,不一會兒工夫剛才的鬱悶就盡數消散,少年心性便是如此。
中間的堂屋裏有着祖宗排位和畫像,那裏供奉着的是阮氏三雄。說書先生口中的《忠義水滸傳》有兩個切入點,一個是從王進開始,一個便是從智取生辰綱開篇的。
說起智取生辰綱就不得不提石碣村,在這裏住着鼎鼎大名的阮氏三雄。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是石碣村被供奉的祖先,外村人說這只是話本中的人物,石碣村的人就是扯虎皮拉大旗。可石碣村卻很重視,或許在他們看來阮氏三雄是他們捕魚為生卻不屈命運的象徵。
每年的清明、中元和寒衣這三節,全村人都要來祭拜,到了春節則只讓阮氏族人前來。漁民多是豪氣,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祭拜之後他們便會在祠堂前的院裏院外擺上桌,殺豬宰羊一陣痛飲。
正因如此,這裏東西全的很,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膽大包天的四個少年的聚集地。抓只兔子逮個田鼠弄點野菜打條肥魚,他們時不時的就會在這裏玩耍一下,填補沒有油水的肚子,只需下次祭拜前恢復原貌就可神不知鬼不覺。
燉肉吃飯喝酒吹牛,幾個少年談天說地幻想未來。年輕浮躁心中無數,很快他們就喝醉了,晃晃悠悠的跑去灘邊,有的狂吐不止有的放水解酒,最後齊聲高歌一時間豪氣衝天。
“給我綁起來!”
朦朧中阮天雄只覺得被架了起來,隨後便是一陣拖動,趕忙睜眼只見眼前站滿了人。林平依然昏睡不醒,阮成楠也是眼神迷離,顧敬亭前胸全是酒醉的污穢,此刻搖頭晃腦狂笑不止:“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老村長滿臉通紅,山羊鬍一撅一撅的,手中的拐棍不斷地杵着地。而周圍的叔叔大爺七大姑八大姨們,一個個灰頭土臉的,頭髮也微微彎曲泛着烤焦的味道,他們看着四人眼睛裏有說不出來的百種意思。
阮天雄使勁聚焦,定睛觀瞧,心瞬間就提到了嗓子眼上。阮氏祠堂變成了斷壁殘垣,黑黝黝的一片廢墟中還冒着煙,時不時的火星在這晚上一明一暗的。
“孽畜!”阮天雄的父親阮三秋衝上來就給了阮天雄一巴掌,只打的阮天雄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
原來剛才幾人酒醉,院中的火沒有熄滅,恰秋風正起,火就飛到了一旁堆放雜物的柴房裏。要巧不巧有今天生灶的乾草隨意丟在一旁,一團火就這麼起來了。
乾柴遇烈火,那還有不着的道理?磚瓦土木結構的房子一間燃着另一間就無法倖免,整個阮氏祠堂被付之一炬,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村民發現前來救火,祠堂在水中島上,划船到的時候已經為時晚矣。不過村民們卻在江邊找到了小哥兒四個,這都不用盤問,一看他們滿身酒味昏迷不醒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村長勃然大怒,四個人被五花大綁架了起來。
天亮的時候他們被帶回石碣村,綁在了曬穀場旁的樹上。酒到這時候便全醒了,曬穀場中一個外人也沒有,都跟着村長去商量如何處置四人了。
石碣村曬穀場的樹離得不遠,種成一排酷暑時供人納涼,四人互相張望着各個是愁眉苦臉。林平哆嗦成了一個兒,一張嘴便是上牙碰下牙咯咯作響:“天雄哥,咋辦啊?”
阮天雄也不知道,這種燒毀祖宗祠堂的事情誰也沒經歷過啊,這時候他同樣是千頭萬緒心亂如麻。
阮成楠到底是年紀大些,比較冷靜。他咬緊牙關,用剛才故意摔倒后撿起的石頭磨着繩子,就在剩下三人慌得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已經磨開了繩子。
“還能咋辦,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的,去年劉大奶偷人都被沉了水,咱們估計也好不了。”此刻他掙脫開來,去解開了阮天雄的繩子。
四人全部脫身面面相覷,阮成楠把辮子一甩言道:“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咱們跑吧,待出去混出個頭來再回來。”
蹲在地上,雙手抱頭中的顧敬亭此刻也抬起頭來,眼中精光乍現道:“是啊,到時候咱們回來光宗耀祖,重修廟宇再造金身,那就啥事兒也沒了。”
稀里糊塗的,四個人離開村子倉皇而逃。半個時辰后,村裏的人朝着曬穀場走來,老村長走在前面,面色依然鐵青,剛才他是說要把四個小子沉水的,可那也不過是說說,村裡人一跪他就借坡下驢了。
一會兒一人抽上一頓,便會讓他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至於祖宗祠堂,這四家想辦法出大頭,村裡再湊湊就會重修起來。神位這東西有人供奉是神,沒人供奉就是泥胎土坯,比不上人命。
望着散落在地上的繩子,還有早就沒了影子的少年們,石碣村眾人只能大眼瞪小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四家長輩或唉聲嘆氣,或嚎啕大哭,外面世道亂,他們跑了還能活着回來嗎?
誰也不知道。可就這一夜的變故,卻讓四人從此踏上了不一樣的人生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