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疑雲

第九章 疑雲

()在花木力的引薦下,斛律雲總算是見到了護糧隊的總管徐福威,以及行軍長史杜刁兒。此時這二人和幾個軍中的小校正在中軍大帳裏面用膳,只不過不知是沒有胃口,還是食物味道不佳,眾人身前小案上泡着胡餅的肉羹散發著陣陣的清香,卻無人動箸。

軍帳外的親兵為花木力在緊貼帳門的末席擺了一具食案,至於斛律雲,一介白身,要不是有花木力引薦,連這軍營都進不來,這中軍帳中又哪裏有他的位置。好在斛律雲上輩子跟着爺爺見過各種世面,面對這種情況也不覺得尷尬,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站在帳中,自有一番洒脫。

‘此子倒也有些氣度。’護糧隊總管徐福威看着斛律雲,心中暗暗評價道。他在軍中摸爬滾打多年,雖稱不上閱人無數,可也算有些見識,那些所謂的少年才俊自然也見過不少。眼前的這麻衫少年,衣着雖然寒酸,身上的氣度比起他見過的那些世家子弟來卻高了不止一籌,讓他禁不住高看一眼。

斛律雲上輩子是被當作家族繼承人培養的,從小就被一群各行各業的精英人士教導,跟着爺爺接觸的又都是那些成功人士,氣度又怎麼會差。只是隨意的站在那裏,就給人一種卓爾不群之感。

徐福威用手中木箸輕輕攪着青瓷大碗裏的肉羹,臉上帶着若有若無的笑容向斛律雲問道:“這位小友,我護糧隊與你民壯營互不統屬,不知你到我營中,所為何事啊?”他欣賞斛律雲的氣度,說話時語氣不溫不火,在稱謂上更是用上了‘小友’這個稱呼,可謂仁厚之極。

斛律雲又哪裏感覺不到對方語氣中的欣賞之意,趕忙恭敬的插手行禮,躬身道:“小可拜見將軍,行軍數日,各位將軍車馬勞頓,極是辛苦,我本不該打擾。可是光祿城乃廢棄之地,城中房屋早已不堪一用,時至深秋,夜晚寒露極重,鄉里若是露宿城中,又恐感染風寒。民壯營和護糧隊同為皇上效力,還望將軍看在同僚的份上,撥予在下一些營帳,以為遮風擋雨之所,待服完徭役之後,定然全數歸還。”說完,他遙遙向東南方向深施一禮,又對着帥案一揖到底,低眉順目的等着對方答覆。

“這…”徐福威手中木箸停了一下,一臉為難的看着斛律雲和帳中的眾多同僚。也難怪他如此,以往民壯服徭役的時候,不是挖護城河,就是修補城牆這些活計,衣食住行都由當地衙門負責,哪裏會出現這種情況。

可是這光祿城廢棄多年,城裏哪還有衙門,從九原出發的時候,縣衙的張縣令倒是以朝廷文書向他要求為民壯提供糧草,不過卻沒提這營帳的事情。雖然他號稱護糧隊的總管,可實質上也不過一個正八品的校尉,雖然也知道對方借一些帳篷無非就是用來休息,也不可能偷走或專門破壞,可擅動輜重可是殺頭的罪過,由不得他不謹慎。

邊上的杜刁兒名字裏雖然帶個刁字,人卻是實打實的娃娃臉,一副天生笑顏。這位同僚中出了名的老好人一看自家主官一臉為難,眼珠一轉就猜了個**不離十,小眼睛一眯縫,笑道:“徐總管何必為這小事煩憂,咱們剛才不是正在為人手不足和糧草無處存放煩惱么,現在民壯營的兄弟們既然沒有容身之所,不若讓他們把為後軍準備的營帳都支起來,一部分存放糧草輜重,剩下一部分正好供他們居住。等過幾日屯兵所蓋好了,他們便可以搬進去,剩下的那些營帳就留在那裏存放軍糧,等后軍的兄弟們來了再騰出來,也省事不是?”

這倒是個辦法,秋後露重,糧草若是就這麼放在糧車之上,難免受潮變質,支起帳篷來存放軍糧,倒也可行。徐福威只思考了片刻,便點頭同意了自己副手的辦法,讓督糧隊正花木力帶着斛律雲組織民壯支帳篷搬糧草,民壯有了住的地方,護糧隊又可以不用受那搬糧之苦,這倒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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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熱鬧了一晚的光祿城漸漸歸附沉寂。幾個巡夜軍丁打着哈欠撐着火把,無精打採的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誰!口令!”遠遠地似乎有黑影一閃而過,府兵趙鐵牛精神頓時一肅,手中步槊橫端在手,大聲喝問道。

“噓~不知道大家趕了好幾日的路,睡得正香嗎?”黑影低聲責怪一句,緩緩向前幾步,露出身形來,正是行軍長史杜刁兒。他一如既往的笑臉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哦,原來是大人你啊,額還以為是哪個偷雞摸狗的狗賊呢?”

趙鐵牛這無心之言立刻招來了幾個同僚的白眼,一個機靈一點的府兵走上前去,有些疑惑的問道:“大人,這麼晚了,您還不休息,到這裏來做什麼?”

“也么甚!”杜刁兒左右看了一眼,對眾人低聲道:“咱們護糧隊有護糧之職,凡事得多加一份小心。我本來已經睡下了,突然想起來這些民壯營的弟兄們恐怕沒在帳篷里住過,不知道這帳篷和民房區別甚大,萬一走了水,那咱們所有人可都得交代在這裏。就因為這樣,我才起身準備到民壯營張管事那裏走一遭,提醒他一下,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隱患。”

“大人辛苦!”眾兵丁聽他這麼說,頓時肅然起勁起來。有這樣負責任的好上官,大家再偷懶可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於是眾人打起精神,向好上司杜刁兒行禮之後,以更高的熱情投入到巡夜之中。

看這一火兵卒去得遠了,杜刁兒才悄悄摸了摸額角滲出的虛汗,閃身進了邊上的一座漆黑營帳之中。

“誰!”一把雪亮的橫刀橫在他的脖頸之前,橫刀主人的聲音如這清霜般的刀刃一般凜冽。

“豈曰無衣!”杜刁兒並沒有回到對方的問題,而是隨口吟出一句秦風。

“與子同袍!”橫刀嚓的一聲入鞘,一個黑影將腦袋伸出營帳觀察了一下,才縮了回來。

“杜兄,你怎麼才來?”如豆的油燈亮起,一顆光溜溜的腦袋被燈光一照,給這帳篷里增加了幾分亮度。

“嘿,正好碰上幾個巡夜的護糧兵,被我幾句話搪塞過去了。”杜刁兒隨口應了一聲,幾步走到軍帳的小案邊上,拿起上面一個盛水的瓦罐給自己倒了一碗清水,一飲而盡。

“一切都還順利?”他將水碗放下,伸手隨意抹了一把,目光灼灼的看着張五哥問道。

張五哥嘿嘿一笑,習慣性的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咧着嘴道:“順利的很,那千枚大錢,都被我貼身收好了,沒人注意,等咱們回去之後,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杜刁兒滿意的點點頭,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有些擔憂的道:“我本家弟兄再過半月要北上探親,最近路上很是不太平,不知道張兄能不能幫襯一二?”

張五哥踱到案几旁,手指輕輕點着碗沿,輕聲道:“我聽說確實有一夥強人要在那個時候做比買賣,不過我家老爺子和這伙強人相熟,臨行前給了我一方角旗,到時候只需要撐起這面旗,定可保我們兄弟無憂。”

“好~”杜刁兒臉上的笑容更加親切了,彎彎的眼角閃着寒光,盯着對面一臉豪爽的大漢,裝作不經意的說道:“對了,這次邊戎過於危險,我臨行前已經交代過家中的一個本家弟兄,我要是有個什麼萬一,那撫恤他可是要向上官討取的。”

張五哥臉色微微一變,緊接着便露出一個比對方更燦爛的笑容,打趣道:“你倒是小心,不過我恐怕你那個本家弟兄會白跑一趟。”

“小心駛得萬年船么。”杜刁兒笑眯眯應了一句,將盛水的泥碗又扣回泥質瓦罐上,對同樣一臉笑容的張五哥說道:“張總管,這月黑風高,我們是不是應當出去查看一下,以免走水。”

“正當如此。”張五哥肅聲一應,抬手摘下一隻火把,就着油燈點着后,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走出了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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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的時間在眾人辛苦的勞動中匆匆而過。原本破敗不堪的光祿城,在這數千民壯和罪民的共同努力下,一天一個樣兒的變化着。嶄新的鐵包實木大門立了起來,瓮城、馬臉、敵、箭塔也修繕一新,城內屯兵的土房整齊排列,坑窪不平的地面也用三合土重新填平。眼瞅着徭役就要順利完成,一干民壯的心裏也都輕鬆起來,聊得最多的話題從下頓吃什麼變成什麼時候回家,以及在九原縣城給家裏的婆姨子女置辦點什麼東西。

“你們幾個,把這些滾木?石擺到那邊的牆根底下。”

“釘拍還沒安好么,這都半個時辰了,再磨磨蹭蹭晚飯肉乾減半。”

“那邊那個,抱成捆箭矢的時候要胳膊往前點兒,箭頭那邊兒重,你抱着中間很容易掉的,要是掉了咱可賠不起。”

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裏,整個民壯和罪民組成的隊伍都習慣了被這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調度,有很多人甚至已經形成了一種本能。比起高高在上的光頭總管大人,牛氣衝天的族老豪紳老爺,以及凶神惡煞揮舞着皮鞭的監工,這個聲音的主人看起來最沒有威儀。他天天跟大家廝混在一起,也很少發火,可是卻總能給大家安排好力所能及的活計;為人也很是公平,偷懶的那些人碗裏的菜肉肯定不如出力幹活兒的兄弟多;還有一顆良善的心,有不少罪民營裏面的小孩子懷裏都有他硬塞給的胡餅,還有肉乾。

好人吶!

大家暗地裏偷偷翹起大拇指,幹活兒的時候也更捨得出力氣,反正幹得好有肉吃,督糧隊正花木力是幫閑大人的好朋友,給大家分配吃食的時候很大方。工程在眾人的共同努力下,進度之快讓縣太爺派來的光頭總管瞠目結舌。幾乎同時開工的五座屯兵堡壘,其他四城的平均進度比起光祿城來差下了接近一半。

“鐺鐺鐺!”遠處銅鑼聲一聲緊似一聲,不少忙活了一下午的民壯條件反射般的舔了舔嘴唇。他們把手裏剩下的最後一點活兒幹完,一邊猜測着今天晚上的菜色,一邊急匆匆的向遠處分配吃食的屋子而去。

花木力將慢慢一碗干肉燉山菌和三張胡餅盛在一個海碗裏,一邊遞給斛律雲一邊說道:“東子,你們的活兒快乾完了,回去的時候提前知會我一聲,營里有些慶功的時候用的慶功酒,我給你搬一罈子,回去慢慢喝。”短短十餘日,剛剛認識的兩人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眼看着分別在即,再會遙遙無期,一向奉公辦事的他也難得的徇私了一回。

“那怎麼行,營里少了酒,你會受責罰的。”斛律雲接過滿噹噹的飯碗,笑着搖頭拒絕道。一壇酒對現在的他來說還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因為這點小小的東西而讓自己的朋友遭受責罰,這可不是他的性格。

花木力輕鬆的擺了擺手,端起一碗肉羹,和斛律雲走到一邊低聲說道:“沒事,營裏面早就形成這股風氣了,被自己人喝了和拿了的東西,一概以‘遺失路中’論處。大家的嘴角還沾着油,又怎麼會管我這個牙縫裏塞着肉的。”

“是么?”邊上一直留意二人言語的雄闊海湊了過來,腆着臉說道:“老花,你看,一壇也是遺失,兩壇也是遺失,你倒是不如乾脆一次丟一車,讓我們哥倆拉回去,好好過個年。”

“咳咳…”花木力直接把一口肉羹灌到了鼻子裏,咳嗽了半天才惡狠狠地盯着雄闊海道:“你以為慶功酒是糧食啊,軍中除大勝慶功之外,一律不許飲酒。我們輜重營裏面的酒水一共才兩車,你讓我丟一車,我這個隊正還是我爹傳給我的,我可不想和這車酒水一道丟了。”

任青伶一邊用手指撕着胡餅吃,一邊朝雄闊海打趣道:“是啊,要是這邊發現丟了一車的酒水,那邊阿燦哥你又大搖大擺的拉着一車好酒出現在九原縣,那恐怕連你的‘義父’也保不住你了。”

雄闊海白眼一翻,沒好氣的說道:“腰子兄弟,你這話就不對了,我拉着好酒幹什麼非要往縣城裏跑,那不是等着挨抓么。我要是有一車好酒哇,那…”

“嗚~~嗚嗚嗚~~~嗚~~~”一陣急促的號角聲打斷了幾人的對話,很多拿着已經咬成月牙形胡餅的民壯和兵丁瞪着疑惑的眼睛,朝遠處城牆上那鼓着腮幫子吹號角的身影看去,他的身後,如血夕陽下翻起漫天滾滾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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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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