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遠行

第六章 遠行

()出發服徭役的日子眼瞅着臨近,木耳村出丁的村名們也家家都忙碌了起來。閭長張獵戶家一下子成了全村最熱鬧的地方,張家送幾斤雞蛋,王家帶幾掛腌肉,家無餘錢的,也都讓家中的幼子垂髫執子侄禮過來套套近乎。

斛律雲家裏的兩匹馬都是老管家在世的時候置辦的,雖然不是什麼寶馬名駒,拉人馱貨還是綽綽有餘。小兩口給兩匹坐騎上了最後一層膘,任青伶又特地回娘家取了兩幅新的嚼絡鞍凳配上,這代步的工具,也算是有了。

鄰居雄奎山夫婦則把家裏唯一的一頭大青騾子擦洗了好幾遍,才把韁繩塞給了一臉不情願的雄闊海:“兒啊,別嫌這騾子寒酸,寒酸些,也總比用兩條腿走路強。你沒出過遠門,出去以後跟緊了大伙兒,別亂跑。夾被兒里給你縫了十幾個大錢,要是去了吃不上啥好的,就用那錢跟山裏的獵戶換點肉,打打牙祭,別心疼錢…”

到出發前一夜,家家油燈長明,賢惠的娘子和嘮叨的父母又少不得在燈光下將早已打好的包裹重新翻檢一遍。換洗的衣褲,應急的錢糧,還有到縣城廟裏面花兩枚大錢才求來的,據說是主持親自開過光的平安符。

斛律雲坐在炕頭,除去麻鞋布襪,將兩隻憋了一天的大腳放進滾燙的水中,仰起頭舒服地低低呻吟一聲,轉頭看看炕沿上擺着的兩個碩大的葛布包袱,苦笑着搖了搖頭。他在前世的時候,自小就跟着爺爺整個地球到處飛,出門除了帶上有效證件就是帶一張卡。回到隋朝之後,沒想到區區百里就稱得上是‘遠行’了,要帶的東西居然這麼多。

任青伶盤着腿坐在他身邊,對着如豆的油燈,拿着件肩頭破口的青灰色對襟窄袖袍縫縫補補。她的女紅很好,細密的針腳好似鋸齒,勻稱而美觀。

“相公,水夠燙嗎?不夠我再給你添點兒,今日好好燙舒服了,早些歇下,明日出了門,恐怕再想燙腳便不易了。”她貝齒輕合,低頭將線頭咬斷,歪着頭對燙得呲牙咧嘴的斛律雲笑道。

“夠夠,再熱我的腳可就熟了!”斛律雲嬉皮笑臉的應了一聲,關心道:“青伶啊,你也別忙活了,衣服有幾件夠穿就行了,油燈這麼暗,萬一不小心扎了手怎麼辦?”

“哎,再補兩件就好了,你現在是有家世的人了,出門在外要是再穿破衣服會被別人笑話的。”任青伶甜甜的應了一聲,手上卻沒停,又拿過一條褲襠開了線的束口褲縫了起來。

兩人悄悄對視一眼,又受驚了般躲開。屋子裏頓時沉默了下來,油燈昏黃的燈光彷彿一下子柔和了,小兩口的心裏有一種叫做幸福的情緒在慢慢滋長。

“哎呀~”任青伶輕叫一聲,像以前很多電視橋段演得一樣,很適時的被針尖扎了一下手指,殷紅的鮮血從略有些粗糙的小手上擠了出來,堆成一團圓潤的血珠。

看到這如假包換的鮮血,斛律雲的雙眼瞬間變得血般通紅。只不過,這次眼裏所流露出的,不再是嗜血和殺戮,而是如水般的溫柔。

他用手背青筋暴起的右手輕輕的將對方的手指舉到嘴邊,有些責怪的說道:“看看,我都跟你說了,這麼暗,也不小心些!”說完,把出血的手指放到嘴裏,輕輕吮吸起來。

“哎呀!”未經人事的任青伶哪能受得了這個,一張小臉立時像關公一般,被相公含在嘴裏的手指上傳來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這感覺自指尖順着手臂傳到大腦,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相,相公,公公剛剛過世,我們,我們不能…”任青伶聲如蚊訥,結結巴巴的說道。

“好了!哈哈,我小時候萬一哪受傷了,就會將手放進嘴裏吮一會兒,馬上就不疼了,看看,不流血了!”斛律雲把她青蔥般的手指拿了出來,得意洋洋的宣佈道。

‘呀,原來相公不是要做那羞人之事,那我剛才說的話豈不是…羞死人了!’任青伶又羞又氣,面赤如血。偷偷打量一下斛律雲,見他似乎沒聽到自己剛才的話,才暗暗鬆了口氣,裝作不經意的問道:“對了,相公,你現在見了血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發狂了?”

“恩…其實沒有好,只是自己能分清對錯了,和好了也差不多。”斛律雲微笑着回了一句,眼裏赤芒慢慢消散。

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你準備半天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卻可能因為一點小小的意外而找到突破口。自從那日在山谷中被青伶流下的淚水喚起一絲良知之後,他身體裏這隻孤傲的蒼鷹已經順服了許多,只要假以時日多多適應,相信身上的這種發狂之症一定可以成為自己在這亂世之中最大的生存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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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語云:“自周、秦、漢、魏以來,前後出師北伐,唯有三道。其中正道北發太原,經雁門,馬邑,榆林,過五原,出石門塞,直向龍城,即匈奴單于十月大會祭天之所也。”這裏的石門,便是光祿城鄰近的漢長城石門隘。

光祿城隸屬五原郡九原縣。九原,最早時在提倡‘胡服騎射’的英主趙武靈王西拓時出現,一直以來都是抗擊匈奴等外胡的橋頭堡。五胡亂華時期曾經一度因漢民棄逃而廢棄。冉閔一紙殺胡令重振漢家威風,也讓五原郡得以重建,九原也成為下轄的永豐,九原,安化三縣之一,且位置極為重要。

而光祿城,當初也是漢朝為了防備突厥邊患而建的一段長城,下轄五座屯堡,自東而西分別是光祿、支就、頭曼、車凡和、以及宿虜。斛律雲他們這次去修繕的,便是最東邊的光祿城。

斛律雲前世也到過不少所謂的‘古城’去旅遊,可是真正見到了傳說中的九原城,還是被這古樸沉重的城牆震撼了一把。當他隨着張閭長和同村的民壯趕到城門前的時候,天色尚早。此時正是月降日升之間,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巨大的城牆在黑暗中遠遠看去彷彿一頭擇人而嗜的巨獸,橫亘在天地之間。城頭上火把點點,戈頭矛尖映着火光,寒光閃爍,殺氣凌然。

天色尚早,不過早有些附近村鎮的民壯在城下等待,一些相熟的人將包袱放在地上,捶着后腰互相打招呼,嘮家常,像是一群結伴遠遊的驢友。

點卯,整隊,在聽了張縣令大人近半個時辰的慷慨陳詞之後,眾人朝南方的大興城遙遙一拜,以感謝皇上的恩德。然後踏着燦爛的朝陽和激昂的鼓點出發了,據卜卦的大仙說這是一個好日子,宜出行。

出了九原縣再向北,官道漸漸變得破舊起來。路邊的行人越來越少,兩邊的草叢裏,不時有五顏六色的山雞和驚惶失措的野兔跑出來,每當這時,這隻由護糧隊和民壯組成的千人隊伍里,便會有人掏出粗陋的弓箭嘻嘻哈哈的追上去。只是眾人的射術實在是不佳,就算帶隊的官爺對他們這種擾亂隊伍秩序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些人到最後也往往是悻悻的空手而歸。

隊伍緩緩行了兩日,又在早已廢棄不用的和固原縣城紮營休整一日,一支由全國各處發配而來的賤民和犯軍組成的隊伍便追了上來。這支隊伍大約兩三千人,男女老幼都有,由幾百官軍押送。他們衣衫襤褸,滿面的風霜,有不少走着走着便倒斃在路邊,好心的官軍遇到,還會着人用草席捲一下,挖個淺墳埋掉。若是沒人注意,早已沒有多少肉的身體不多時便會被飢餓的野獸拖入草叢。

斛律雲腰間跨了個深紫色的葫蘆,這是臨行前任青伶專程給他準備的,裏面灌滿了前些日子沒喝完的濁酒。這時候的酒度數不高,還帶着些許甜味兒,既解渴又有味兒,比後世的啤酒好喝多了。他摘下腰間的酒葫蘆啄了一口,兩腿一夾馬腹,前行幾步與一個禿頭的大漢並驥而行,指着遠處那愁雲慘淡的隊伍,低聲問道:“張五哥,那些人都是罪民么?怎麼連四五歲大的孩子都有?”

被喚作張五哥的光頭漢子聳了聳蒜頭似的鼻子,對着空氣中的酒香舔着舌頭道:“罪民?這些人可是大大的罪民!前朝的餘孽,以前都是高高在上的老爺小姐,現在么,哼哼…”他頓了頓,眼中露出男人都懂的光芒,低聲猥瑣道:“胡家兄弟,你要是看上了裏面的哪個,就跟哥哥說,只要半葫蘆酒,隨便兒挑。這日頭曬得人心焦的緊,要是能來兩口潤潤嗓子…”

說話間,他摸了摸頭頂的光頭,又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嘿嘿一陣淫笑。他是縣丞大人派給這個民壯隊伍的管事,在縣裏頭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隊正,此次出門可是過足了官癮。這兩日箭法出色的斛律雲在狩獵中屢屢有所斬獲,而獵物身上最好的一塊鮮肉總是第一時間送到這位張五哥大總管手裏,再加上斛律雲將前世一些與人相處的手段用上,一來二去,他這個小小民壯便攀上了‘前軍總管’這棵大樹,不知道羨煞了多少旁人。

“啊?”斛律雲顯然沒想到對方存了這樣的心思,還未回話,便感覺到身後一股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視。他知道那是簡單易了容躲在人群中間的任青伶,趕忙擦了擦額角的虛汗,呵呵笑道:“這是哪裏話,張五哥想喝酒自開口便是,您能看上我葫蘆里這點殘酒,小弟高興還來不及,哪還敢求什麼回報?”說著話,他將酒葫蘆摘下,恭敬的雙手奉上。

“哎,這怎麼好意思!”張五哥嘴上如此說著,兩手卻緊緊地將酒葫蘆接到手裏。拔塞仰頭便痛痛快快地喝了數口,直看得邊上的一眾民壯心頭髮癢,口水狂咽。

餵飽了酒蟲,張五哥看眼前這個小兄弟便更是順眼了許多,藉著酒勁兒一揮手,豪氣道:“胡老弟,這荒郊野嶺,哥哥我也沒啥能給你的。等兩天,咱到了光祿城之後,營里正缺個點卯的,你就屈就一下,先充個數,你看成不成?”

啥?邊上一干各村各鎮的里正閭長鼻子差點氣歪。這一路行來,他們對這個張五哥言聽計從,又塞錢又溜須的,不就是為了這個點卯的肥缺兒么。沒想到啊沒想到,鷸蚌相爭,反倒是便宜了這個突然殺出來的漁翁,半葫蘆散酒便換來了這麼一個大大的好處,讓不少使了錢出了血的莽漢捶胸頓足,撮碎了一口牙花。

“哥哥的好意小弟心領了!”斛律雲一句話把眾人自地獄又拉回了人間,眾村官剛在心裏誇他懂事,卻聽一個為難的聲音說道:“小弟打小家窮,大字不識一個,又怎麼能為哥哥擔起點卯這麼大的責任?不行,不行!”

張五哥好酒,卻無量,幾口馬尿下肚,腦子便開始昏昏沉沉起來,聽他這麼說哈哈一樂,滿不在乎道:“這有何難,兄弟自去挑個識字兒的幫你不就成了?這民壯營,哥哥翻手他就得倒個個兒,你只管放手去干,我看看哪個敢給你穿小鞋?”

成了!!斛律雲心中一亮,興奮異常。自出發那日起,村閭長說說得那個點卯的肥缺便成了眾里閭爭搶的香餑餑,而這個張五哥又是個油鹽不進的主,收好處的時候不眨眼,辦事情的時候卻裝糊塗,大錢收了一大把,這點卯的位子卻始終未定。求人不如求己,眼瞅着這點卯的位子要飛,娘子要跟着自己一起修城築牆,斛律雲便找人打聽起了這位張五哥的喜好,幾日刻意結交迎合之下,這點卯的活計果然落到了自己的手裏。

他嘴上對張五哥感恩戴德,眼睛卻悄悄向隊伍裏面一個不惹人注意的黑臉青年看去,見對方露出兩排貝齒,他也得意的眨眨眼睛,小小的成就感溢滿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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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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