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蘇慕北拎着行李,眼睛四下打量這所房子。
走的時候趙家這宅子還乾淨漂亮的很,門口也經常停着私家轎車,可謂往來無白丁。如今觸目所及,荒涼清冷,外面的台階上生滿青苔,跟院子裏齊腰高的雜草綠成一片。
二樓的窗子被推開,總角的丫頭看到她,輕喚了聲,跑下樓來。
門很快開了,丫頭羞澀地朝蘇慕北笑:“阿爺在打掃房間,沒想到你回來的這麼早。快進來吧,蘇小姐!”
蘇慕北穿過滿院荒草朝里走,蕾絲裙擺上掛了幾顆苜蓿。蘇慕北指了指院子:“這些草要儘快鋤去。”
丫頭點頭應了,轉身跑去屋內。蘇慕北不明所以。她又回頭說道:“我去尋鐮刀。”
蘇慕北在樓下站了會,方才進屋。樓下的桌椅陳設都被仔細擦拭過,雖然老舊,但一塵不染。一個年邁老叟步履蹣跚地從樓上下來,手中拿着柄大鐮刀。
蘇慕北靜靜看着他,時光彷彿又回到了五年前,這所房子裏的點點滴滴,清晰在目。
“劉伯。”蘇慕北喚。
劉伯已經看到了她,渾濁的眼中蒙了層霧氣,他顫抖着聲音道:“蘇小姐。”
在趙家,也只有劉伯一個人會喚自己小姐。蘇慕北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我提前回來了,讓你們措手不及吧。”
劉伯擦了擦眼睛,壓下心中重見故主的喜悅:“老爺臨走前遣散家僕,現在趙宅已經沒什麼人了。我跟小優也搬了出去。這次聽說您回來,我開心得不得了。”
接到趙家的電報,他一大早就帶着孫女來趙宅清掃,想在主人回來之前讓宅子恢復如新,只是身體老邁,孫女又小,兩人忙活了半個上午,才收拾完一樓大廳。
劉伯轉頭四顧:“怎麼不見小姐和老爺。”
蘇慕北笑了笑:“他們不回來。”
“哦。”劉伯有些失望,“不回來么。”
應該是此後都不會回來了,重回故土,再次被拋下的人只有她自己,蘇慕北站起身:“不着急打掃,劉伯。你先去市場買些蔬菜肉類,快到中午了,我有些餓了。”
“好嘞好嘞。”劉伯放下鐮刀,用衣擺擦了擦手,朝屋外走。
蘇慕北想了想,有些猶豫,仍是叫住他,從包里掏出些碎銀子:“這個你拿着。”
因為在美國呆久了,不知道國內如今通行什麼貨幣,趙曉棠就給她準備了些碎銀,說不管什麼時候,銀子總是不會過時的。數目不多,蘇慕北幾乎是一下船,就感受到了拮据。
劉伯連連擺手:“不用不用,買菜用不了這個,蘇小姐你還是留着吧。”
蘇慕北只好把銀子又收了回去,看着劉伯朝外走,自己以後要經營趙宅,供養一對爺孫,前景不怎麼光明。嘆了口氣,蘇慕北朝樓上走。
在二樓的房間四處晃蕩,那個叫小優的丫頭不知道去哪裏了。蘇慕北走進一間散發著樟木氣味的房間,房間很大,古式的傢具,都落了塵。屋子角落有三個疊在一起的樟木箱子。蘇慕北走過去翻看了下,裝的是雜七雜八的書籍,用樟木箱盛放,應是怕蟲蠹。
蘇慕北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本不知何時落下的古書,是一出老舊的《鎖麟囊》,邊角已經發黃。蘇慕北拿到窗前細看,發現裏面不少地方都做了圈點記號,娟秀的一絲不苟的小楷。
“是大少奶奶的書。”
小優在門口探頭,盯着蘇慕北手裏的殘舊戲本子發獃。
蘇慕北想起那個病弱優柔的女子,為她的命運多舛嘆了口氣。趙曉棠的哥哥趙蘇榮英年早逝,趙老爺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下定決心離開北平,離開滿腹蒼夷的祖國。老年喪子,縱然有家財萬貫,也沒了傳承下去的人,趙老爺走時,心情是無比凄涼的吧。可憐那大少奶奶,年紀輕輕就守了寡,跟着趙家一路奔波到波士頓,在趙蘇榮病逝后的第二年,也隨了良人而去,走的無聲無息。
外國的那些醫生都查不出任何癥狀,大少奶奶的心臟雖然脆弱,卻仍舊健康,它只是停止了跳動而已。
在蘇慕北的印象中,大少奶奶是跟別人不同的。蘇慕北還記得那個總愛穿天青色旗袍的美麗女子對自己說過,人活在世上是有緣故的,當那個緣故已經不在,就也沒了活下去的必要。
蘇慕北只當那是世家小姐悲春傷秋的詠嘆,對於她來說活着就是活着,哪裏需要什麼緣故。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活着更功利的事情了。
“蘇小姐知道時下這齣戲唱的最好的是哪家的角兒么?”
小優已經進來了,望着蘇慕北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怎麼知道。”蘇慕北心中寥落,沒心情搭理她。
“不是關靜怡和秦嵐薇,她們雖說一個是梅蘭芳的高徒,一個跟着尚小雲學過三年戲,但都比不上謝府的大小姐謝長錦。”小優搖晃着腦袋如數家珍。
似是突然想到什麼,小優興奮起來:“謝長錦今天在南國飯店有義演,上午的怕是趕不上了,下午還有一場,蘇小姐可以去看!”
“都是些老派玩意兒。”蘇慕北有些不屑,將那本《鎖麟囊》扔回箱中,“沒有興趣。”
小優聽她這樣說,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睫。
窗外幾顆榆葉梅花瓣艷紅如血,梅樹下兩株海棠雜草中求生,葉子已泛新綠。這院子是該好好修整一下了,蘇慕北想。
蘇慕北對義演不感興趣,讓她感興趣的是之前在趙家生活時,這裏經常舉辦的那些舞會。
趙曉棠和趙老爺曾經的關係網需要找回來,怕就怕那些人只認趙曉棠,不認她蘇慕北。
蘇慕北臨行前,趙曉棠握着她的手依依不捨:“回去后可住在趙家老宅,我已發電報給劉伯,他是趙家舊人,會幫你打點一切。”
蘇慕北冷笑,好一個姐妹情深,還不是在結婚前把自己打發回了國。
對趙曉棠那個金髮碧眼的未婚夫,蘇慕北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就因為他背着趙曉棠送了自己一個金懷錶,趙曉棠知道后就迫不及待地要趕自己離開。
金懷錶還躺在蘇慕北的口袋裏,沒有別的意思,蘇慕北只是覺得它精巧別緻,每日看時間也要用到,就留了下來。
不能去想趙曉棠,一想起就忍不住忿忿,蘇慕北從窗外移回目光,對小優說:“我們下去吧,劉伯買菜回來了,我們去廚房幫他。”
小優應了聲,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後下樓。
清理院子中的雜草花費了一下午的時間。蘇慕北看着頭髮花白的劉伯揮舞着鐮刀在院子裏割草,不時還站起身捶着因為長久彎腰而疼痛不已的脊背,心中過意不去,讓小優尋了另一把鐮刀,走入荒草,與那些惱人的植物奮戰。
劉伯阻攔了幾次未果,就看着蘇慕北呵呵笑。小優把割落的雜草歸成一堆,從中找了幾條狗尾巴草,編了幾隻螞蚱。
蘇慕北渾身酸痛,白皙的手上滿是草汁,走去浴室想洗個澡,熱水器卻是壞掉的。劉伯忙找人來修,等到洗完澡躺倒床上,天色已經黑透。小優敲門說晚飯已經做好,讓她下樓去吃。
蘇慕北用枕頭蒙住頭:“你們吃吧,我想睡會。”
門外沒了動靜,過了會,才聽到小丫頭下樓的聲音。
蘇慕北把枕頭移開,望向窗外黑夜。夜風拂動樹梢,似乎帶來歌廳的音樂聲。蘇慕北聽了會,突然從床上坐起,穿上鞋子,朝樓下跑。
小優和劉伯剛把飯菜端上桌子,看到她開心的笑道:“蘇小姐,你起來吃東西了?”
蘇慕北似是沒聽到她的話,跑到電話旁邊,剛拿起,又回頭問劉伯:“電話費交了吧?”
見劉伯點頭,蘇慕北翻開隨身帶着的小本,從裏面找到一個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被接通,溫文爾雅的男聲響起:“這裏是陸府,請問找哪位?”
蘇慕北穩定下心跳,用盡量波瀾不驚的語氣說:“我是蘇慕北,趙曉棠的朋友,剛從美國回來,想明日去拜訪舊友,不知陸家是否方便?”
電話那邊猶豫了一下,似是在回憶。蘇慕北屏住呼吸,心臟幾乎要跳出來,她聽到那個男聲輕笑了一下,接着用悅耳的聲音說:“原來是蘇小姐,許久不見,一時沒有想起來,見諒。明天母親和大哥都在,你隨時可以過來。”
蘇慕北吐出口氣:“那我明天上午過去吧。閣下可是陸家二少?”
陸謙誠笑了笑:“蘇小姐還是一如既往的聰明。明天早上我讓家裏的管家去接你吧。你離開數年,北平城的許多街道都變了,怕你不好找。”
蘇慕北應了,思忖這人怎麼如此篤定自己住在趙家舊宅。五年前陸家二少應該就十三四歲年紀,看來也曾留意過趙家,知道自己如今回國,除了這裏無處可去。
蘇慕北咬唇,緩緩掛上電話。小優和劉伯站在餐桌旁,怔怔地望着她。
蘇慕北笑了笑,看着桌上菜肴:“怎麼還不吃,快坐下吃飯吧,我也有些餓了。”
三人在餐桌旁坐定,蘇慕北機械地往口中送着食物,卻是食不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