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常春府
三月的尾風吹在夜裏仍有絲絲寒意，便趁着月光未退竄滿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
花燈時常掛在樓宇間，人們也依舊落座在各茶館酒家裏談笑風生。因此雖夜已深，但長安城內大大小小的鬧市，也仍熱熱鬧鬧的。
常春府算得上是長安城的大戶人家之一，往些時候府內花燈賽日，可今天卻略顯暗淡，就連外邊的燈光也都照不入其家門。
且，很大一部分的暗淡燈火皆集中在了府邸里的正房，火光連窗上的明瓦都透不過去。
常家下人們都彎着腰，以極小而快的步子穿梭在常家大堂的前前後後，未聞絲毫低語聲。
今天是常老爺交代後事的日子。
房裏邊的架子床旁，圍着的均是常老爺的家系，僅有兩個丫鬟低着頭，直直的站在陰暗的門口處等待使喚。
床上躺着的人正是常老爺，此時的他已經病入膏肓，早之前那張圓滾到連皺紋都看不出的大臉，如今就像被根銀針刺過般，泄氣乾癟下來，皺巴巴的活像一張老玉米麵餅。
只不過老玉米麵餅還泛着些黃色，而他的臉則面如死灰，毫無生氣，若不是那泛白乾裂的嘴唇還在抖動的話，就已經跟死人無異了。
常老爺右手邊站着一大高個，身穿青綉長衫的中年男子。他滿面英氣，這張剛正不阿的臉幾乎皺成了一團。
他叫常柳，是常老爺正妻所生的兒子，同時亦是家裏的長子，常老爺走以後他將會接手常春府，從此里裡外外大小事務均由他一人掌管。
常老爺還能時不時的努力“啊啊”兩聲，似乎是想要交代些事情。
常柳連忙低頭彎下腰，用一種輕並且小心翼翼的語氣開口詢問道。
“爹，你要交代的事情已經全數記下了，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話畢，常老爺忽然睜大眼睛，說是睜大眼睛，其實只不過是眼皮很快的跳動一下罷，接着努力從嘴裏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來。
常柳的妻子見狀，右手捐着手中的一方雪白手帕，左手兩指輕輕拈扯住衣袖，連連對門口的兩個丫鬟招手。
餘下的幾位都掩着面，一副強忍淚水的樣子，不漏聲色的朝兩個丫鬟瞄去。
這兩個丫鬟雖然全程看着地板，但常柳妻子手還未招，她們便會意的閃將到床邊。
緊接着兩人雙手微抬，分別捧起一隻蘸有墨水的毛筆和一張雪白透亮的宣紙遞於常夫人。
常柳身旁還站着一個瘦弱的男人，其實他也並不算很瘦，只是跟虎背熊腰的常柳一比，那就像是圓木對火柴。
此人叫常楊，是常老爺側室所生的兒子。
常楊不僅在體型上遠輸給常柳，連性格能力也都相差一大截。
常柳處理大小事情果斷，為人正直，光明正大，管理能力也得到同位大戶人家們的一致讚賞。而常楊則總是一副貪生怕死，賊眉鼠眼的樣子，平日裏好吃懶做，經常出入青樓賭場，幾乎是人人皆知的花花公子。
常楊在紙伸過來那一刻迅速把半個腦袋從一旁擠了進來，小心翼翼的問道。
“爹……是否關於財產分割？”
常柳聽到他這話，瞬間火冒三丈，揪起他的衣服吼道。
“爹已經變成這樣了！你非但沒有可憐他老人家，反而還想着早點分錢拆家去花天酒地！爹是倒了多大輩子的霉得了你這麼個敗類！”
這一通罵下來屋子裏的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大吃一驚，都不約而同的在常老爺和常柳兩人身上來回看，面對突然的變故不知如何是好。
常柳的妻子生怕他們驚嚇到床上的常老爺，趕忙跑到他們身邊去，連輕拍數下常柳的手臂，念叨道。
“好了好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別嚇到公公了……”
常柳仍是一副怒目圓睜的表情，但妻子說的又不無道理，只得冷哼一聲，甩手把常楊扔在地上。
常楊也不敢反駁，只是用幽怨低沉的眼神小心撇着常柳。
突然，原本安安靜靜的常老爺猛的掙扎了起來，嘴巴里一個勁啊啊的叫着，手拽緊裹在身上的被子撕扯。
然，常老爺終究還是將死之人，他這一下鬧騰在旁人看來只不過是病痛的呻吟而已。
圍在床邊的眾人紛紛靠上前來，大家都沒有出聲，常柳語氣顫抖着說出一聲。
“爹……”
常家眾人以為常老爺是在對他們說話，實則不然。
另有一外人，自始至終都盤腿坐於窗邊長椅上，悄無聲息目睹了全過程。
“哎呀！行了行了！燈都快燒沒油了，已經多留你一個時辰啦！”
那人說著便從椅子上跳下來，順手端起放在桌子上一盞燈，再躍到床上看着奄奄一息的常老爺。
令人奇怪的是，周圍的人對着一切無動於衷。
不，他們根本看不到這跳到床上的人，而他也根本不是人。
常老爺繼續叫喚，常家人面面相覷，都聽不懂其意思，然在他耳里卻是另一種意思。
“鬼差大人！求求你再多讓我看一眼鳳凰樓的滿漢全席吧！好讓我早點瞑目跟你走啊！”
鬼十七又一次盤腿而坐，就坐在床上，指了指手中同樣奄奄一息的走馬燈，走馬燈的燈光里隱隱約約閃着許些畫面——那是常老爺的一生。
“你燒給我們的錢就只夠你看到這了！這點光別說滿漢全席了，你連個雞腿都看不到。燈油不要錢啊？”
鬼十七用手毫不留情戳着常老爺的腦袋，如此說道。
“那……那鬼差大人，求求你行行好！打不了我再託夢讓家裏人多燒點下去……”
常老爺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在說。
鬼十七不耐煩的撓着後腦勺，任憑他自顧自的苦苦哀求，硬是把手中的走馬燈吹滅了，然後從腰上拿下一根黝黑的繩子套在常老爺脖子上。
對他說一句：“下面照樣有滿漢全席！只不過都是泥巴味道罷！”
話音剛落，手中的繩子也跟着一拽，便把常老爺的魂魄給拉出來了。
驀地，常老爺在床上的肉身繃緊抽搐探動幾下，睜着的大眼也隨着眼皮閉合而隱去，終於，他死了。
常老爺死去的那一刻，常家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直到呆若木雞的常柳喊出一聲幾近響徹整個常春府的。
“爹！”
這時大家才都回過神來，紛紛趴在床邊不停搖晃常老爺身體，哭聲圍繞着架子床，屋內的燈不知為何全都熄滅了，不過無論誰都哭得眼前黑一片，自然也沒人注意到這事。
按照慣例，那兩個丫鬟也是必須哭的，但有一個丫鬟因為下跪的時候太用力，膝蓋磕到了，還沒因悲傷而哭就先因疼痛流淚了。
她揉着膝蓋緩緩抬頭，發現，屋子南面的窗莫名其妙的打開了。
“或許是風吹開的吧。”
慘白的月光參合着涼風溜進常老爺的卧室，混進常家人的哭聲里，再吹出來，消失在繁榮的長安城上空。
鬼十七站在常春府大門上，眺望着燈火闌珊的長安城，深吸一口新鮮出爐的空氣，激動地大喊。
“總算是完成今晚的活了！”
他又快速掃視了一遍長安城，自言自語的念叨道。
“得找個地方蹭上那麼一兩小杯，好好犒勞一下自己……”
正當鬼十七在腦子裏尋思歇腳處時，手中的套魂繩微微晃動了一下，遂轉頭過去看看身後飄在半空中的常老爺。
常老爺正目不轉睛的盯着一片黑暗的常春府，臉上再沒了任何錶情，眼神也變得更加無神空洞。
鬼十七看看他又看看街道，無奈嘆口氣道。
“等過橋喝下孟婆湯，你就好受多了。”
常老爺沒搭理他，一直在聽那些隨風飄過來的哭聲。然後手指抖動了一下，嘴巴微張，欲言又止的樣子。
“走吧，常老爺。”
常老爺愣怔一兩秒之後，緩緩開口，語氣低沉的嘆道。
“我走了……他們能過得好嗎……”
鬼十七聞言沉思片刻，轉了回去，背對着常老爺，雙手交叉在胸前說。
“常富書，最後10秒免費奉送，就一眼啊。”
常老爺稍頓，只是摸摸自己嘴角，回了他一句。
“一磚一瓦，早就已經在魂骨頭裏了……”
說完常老爺便沒有了聲音。
鬼十七笑了一下，漫不經心的哼起小曲來，拉着常老爺悠悠往西邊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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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來乍到，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