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原來是她
“貴人多忘事,對不對?”對方目光及言語的挑戰意味很濃,讓小熊在深思中被動。
“對不起,黃高的事,太遠了。”
“你只記得劉影嘛,對不對?”
劉影,那個給他屈辱和美好的名字,那個讓他不願意回憶的名字,那個改變了自己人生軌跡的名字,多年來沒人提起她,自己也不願意再想起。想起來,就覺得難受。
當年,正是她那城市女孩的富貴與淡然,才吸引了自己這個鄉村小子。結果,她只用了兩年時間,就改變了一個男生。第一年,因為自己成績的光環,偶爾得到了她的微笑。他用最大的精力,追隨她文藝的特徵,把自己搞成一個文藝青年。寫詩填詞,以及從殺馬特到鄉村重金屬風格的多次嘗試。從一個只知道刷題做卷子的人,變成了一個口若懸河的表達者。
當年自己的所有聰明勁,都用在她身上了,結果,只到了偶爾牽手的地步。自從高二過後,自己的成績一落千丈,她就開始疏遠自己,跟一個體育特長生拉扯,當然,別人比自己帥,家庭條件好些。這個,小熊承認。但是,小熊自認為,沒有挽回對方的心,是因為自己不夠文藝不夠叛逆,沒有表現出更多的聰明。
許多年輕人,都被自以為是的聰明耽誤了。多年以後的小熊算是認識了真相,但一切,為時已晚。文藝女青年考上了藝術特長生,進入武漢更大的世界。而自己,卻還在非專業的文藝道路上苦苦追尋。
曾幾何時,小熊覺得,自己不夠文藝是自己努力不夠。其實,文藝與愛情一樣,是一朵奢侈的花,自己的土壤,根本養不起。
城市裏的文藝特長生,要想考上大學,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有這方面的天賦,二是家裏要有點錢。有天賦就形成與愛好的正反饋,越學越有勁。有錢,才請得起專業老師,進得了高檔的培訓班。
小熊,以為自己長期引以自傲的聰明加努力公式,來挑戰上面兩條基本原則,結果輸得很慘。文藝沒上路,當然學習也不行。高二過後,參加高考,不僅拼的是聰明,更重要的,拼的是勤奮。從智商角度來說,理解力加上記憶力,這兩點,小熊都不差。
但是,即使你推得出課本上所有的公式,你也不能在高考中拿高分。因為,高考,拼的是熟練程度與小技巧的集合。這些,都需要練習,都需要投入精力與時間。
他缺的,就是這點。就像英語差,其實,完全不是語法的問題。要學好英語,其實很簡單:花時間精力。把課文全部背完,你英語就有了八成。
但小熊的精力與時間,都在劉影身上,所以,高考失利。不是沒考上,而是考上了一個完全不感興趣的二本外省學校,根本解決不了出路問題。他放棄了,帶着老師與家長的失望,他自我流放,在外地打工,免得自尊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凌辱。
一個黃高火箭班的人,居然考不上一本,他怎麼有臉再去復讀呢?一個被老師當作反面教材的人,怎麼敢再回到黃高?況且,家庭的經濟狀況不允許。並且,父母對他的失望之情,已經變成天天的責備與冷眼,他只好選擇了逃離。
“石小珊,這個名字好熟,我對不上號。”小熊回到現實,只好實話實說。對了,對方如此逼迫似的問題,自己是無法面對的,他低下了頭。屈辱總沒消失,它該來時還得要來。
“物理競賽班,高一時,你退了,我也退了,記起來了?”
對方這一說,馬上勾起了小熊的回憶。在黃高,從高一時,就從中考各科成績撥尖的學生中,挑選初步的選手,組成競賽班。一個最開始老師要挑一二十人,最後經過兩年的學習培訓與淘汰,留下五個人,組成競賽小組,參加全國性的奧數等,包括物理化學之類的正式比賽。這是進入名校的一個渠道。
一般來說,要進入名校,有兩個主要的渠道。一個是高考,完全憑那一次考試的分數,進入全省的大競爭行列。比如,全省排名前一百的,完全可以進入北大清華,而前五百的,可以填報復旦、交大、浙大等著名學校。
另一個途徑是參加全國比賽,獲得第一名的,可算是拿到了所有名校的入場券。哪怕獲得三等獎的,進入重點大學,也不是問題。
但是,剛加入時,就知道,除了平時的學習以外,每天還得拿出兩個小時以上的時間,來專門做競賽的訓練,每周沒有休息,別人休息時,你在訓練。每年,黃高因為這種競賽,總會有好幾個同學,被北大清華提前錄取。
成功率低,訓練艱苦,況且,那劉影的影子已經佔據了當時小熊的所有視野,他聽了介紹,就放棄了。
當時,有另一個女生也放棄了,據說,是因為她看到第一本訓練習題時,就覺得太難,對自己沒有信心。莫說參加全國比賽拿名次,就是能夠在校內不被中途淘汰,都不可能。
他們見面倒是有一次機會。帶隊的老師,請這兩位退出競賽班的同學,在辦公室作了一次談話,當時老師對兩位都是直呼其名的。所以,石小珊這個名字,是有印象的。
但對於小熊來說,當時的一切,都是劉影,哪裏還有這個人,這個名字的印記?
“對對對,想起來了,陳老師找我們談過話的。當時,陳老師喝水時,眼鏡片上全是蒸汽,那樣子,我還記得起來。”
想起當時的畫面,那時,正是小熊剛進高中,意氣風華的時候,所以,回憶變得輕鬆,禁不住笑了起來。
“沒傻嘛,你記得陳老師,怎麼就認不得我?我第一次看你修車時,就認出你來了,你還沒變。”
“女大十八變嘛,我當然認不出來了,不好意思。”
“你怕是當時我長什麼樣,你也記不得了吧,畢竟,當年,你心中,只有那一個人。”石小珊明白,不能再在小熊面前提那個人的名字,小熊剛才的表情與反應,她已經覺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同學,我這,你看,坐的地方都沒得。”小熊終於擺正了自己的位置,接待老同學,得自然一些。但這屋子,太不自然。
“我不是來坐的,你倒是安不安機器?”
“安安安,現在?”
“對啊,我今天休息,正好有時間。”
兩人開始,擺弄機器了。其實也很簡單,在小石把控制面板的基本原理及裝配方法介紹后,小熊已經懂得怎麼用了。這種面板,將電壓電流控制得很精確,穩定性也很好,況且,還預留了今後改進的三個通道,對機器的改進提供了空間,體積還比原來的分離元件小得多,是一個相當好的改造。
兩人花了兩個小時,終於完成了組裝,試了一下,運行正常。
此時,小熊才意識到,應該感謝對方。
小熊從裏面衛生間拿出洗手液,讓小石洗手。然後,問到:“我該請你客的,你畢竟是來幫我忙的。”
“就等你這句話呢,哪裏請?老陳燒烤?”
小熊當然不能去總店。太多的熟人,別人看了,會開玩笑,說他們在談戀愛。
“不敢去,熟人太多,要不,那邊門口,有一家做酸菜魚的,行不行?”
“行,不吃白不吃。”
看樣子,對方毫不客氣,並且並不嫌棄那店子檔次稍低。小熊想,這位老同學,還真是隨和,居然答應了自己。
兩人出門時,小熊忘不了,跟一位老員工交代了一下工作,然後再出門。
到了餐館,才說起這些年的事情。小石高考進入了武漢某211理工大學,學的是自動控制專業。雖然只是本科,但由於他們專業最近就業太緊俏,所以,很多同學,也就放棄了讀研。小石家庭條件並不是很好,早點工作早點掙錢,是她的想法。
剛好有個機會,就是容鋼新引進了一個新的工藝,特殊鋼材的熱處理,新的高爐新的生產線,產品正是市場急需的。年老的容鋼,找銀行貸款,花了大價錢引進這條生產線,目的是想打個翻身仗。
過去的高爐與生產線,是用的五六十年代的技術,能耗高,產品質量不行,產建材,拼不過民營鋼廠。搞特殊鋼,拼不過寶鋼太鋼,能耗高成本高,而市場趨於飽和,根本沒有競爭力。所以,這些年,容鋼的衰落,是技術落後的原因。
今天的容鋼,不僅年年虧損,還欠着外面幾個億的債務。省裏面想救它,更主要的是,容城想救它。要知道,這涉及到數萬人數萬個家庭的收入,給容城帶來了巨大的負擔。如果它興旺了,容城的壓力就小得多。如果它完全垮了,那這麼多下崗待業的人,怎麼辦?這不僅是個經濟問題,更會形成初會問題。
自從容城的房地產開始啟動后,容城的土地價值就開始增值了,在銀行融資就有了手段,當然,政府的擔保能力就大幅提升,這是一個正循環。
這些年,有一個詞叫“經營城市”,其實是利用土地房產開發為槓桿,讓金融工具發揮出更好的融資作用,產生的資金效應。
一個城市的房價,主要決定因素是地價。而土地,是巨大的金融資源,所以,各個城市都有所謂的“城投”公司,其實就是整理並且拍賣土地的機構。這個機構利用閑置土地搞出三通一平,小的投資形成房地產開發的基礎,引來大資金進入,最後形成資本的良性循環。
有的城市,財政收入中的一半,幾乎都靠這種方式取得。大量資本進入后,容城的使用,還是比較健康的。因為他們知道,沒有核心產業的優勢,這種發展趨勢得到的社會效應是要打折扣的。不能說多了幾個拆遷戶,容城就變富了。容城只有出現更多有效益的優勢企業,容城才是健康的。
所以,在當地政府的有限責任擔保的情況下,負債纍纍的容鋼,才有了融資機會。下大決心引進了,二十一世紀的技術,建立了這個生產線。
以容城這樣的三四線城市的條件,這樣先進的設備進來,也得要有先進的人才來管理。但,本土哪裏有這些優秀的專業人才呢?只有引進。
生產線的管理層,從經理到技術員,主要是靠外來引進的。容城政府,給予了大力的支持。當然,前提是,他們不僅可以出政策,關鍵是,今天的政府,也有錢。
小石,就是這樣引進來的人才。因為專業急需,她就成了自動化控制室的一名技術員。當然,為了吸引這些重點學校重點專業的人才,容城也是花了血本的。
首先,從一百萬到三十萬的安家費,是要發的。博士一百萬,碩士五十萬,本科三十萬。其次,住房,博士的面積是二百平的大平層,碩士到本科分別為一百二十到一百平米的商品房。並且,還給這些技術引進人員,每人配一輛二十五萬以內的工作用車。車子自己可以買,上面直接把錢打到你賬上。
這裏的技術團隊,是一名博士帶來的,他需要什麼人就招什麼人。二十幾人的技術團隊,幾乎全是小石的母校出來的。因為,那名博士,就是那個學校的人。小石是被挑中的五個本科生之一。
“那你好不容易到武漢讀那麼好的學校,怎麼願意到容城這個小地方來呢?”
小熊不太理解。當然,另一方面,聽到這些,小熊內心中,產生了巨大的落差。畢竟,小石的一切,他如果當年努力,完全自己也可以得到。為了平衡自己的酸楚,所以才有此一問。
“我來找你的,行了吧?”小石一邊調皮地說話,一邊吃魚,完全不顧忌自己的形象。
這當然是玩笑話,畢竟,她也是剛剛才知道自己在這裏的。況且,兩人差距如此之大,小熊不可能往那方面想。
“你涮魚就行了,拿我開什麼涮?”小熊既然沒有思想負擔,也就輕鬆玩笑起來。
其實,也是因為窮。小石老家在黃岡農村,是靠苦讀才有了今天的。她自已明白,自己不是那種特別聰明的人,所以就以勤補拙。從高中到大學,靠努力掙得今天這個好機會。另一方面,小石對自己的評估,是相當保守的。按自己的條件,讀研究生,也不可能成為有出息的專家,還耽誤及時掙錢。
在武漢工作,買房子,又得奮鬥好些年,還要背上貸款。所以,有了容城這個解套的機會,那就立馬抓住了。
“你把它叫解套?”
“對,解套。”小石解釋到:自己,就是套在貧困老家人身上的繩子,為了供自己讀書,父母已經拼盡全力。現在他們的體力下降,打工也越來越艱難,如果自己不能及時掙錢,把父母從那種艱苦中解脫出來,父母身上的繩索還沒有解開。
博士在學校內招容鋼技術員時,自己覺得機會來了。有房有車還有錢,能夠立竿見影地解決家裏的問題,於是她就拚命爭取,甚至找自己熟悉的老師幫忙聯繫。由於準備充分,得到了博士的認可,這才爭取到了這個機會。另外四個本科生,除了一名是容城本地人外,其餘三個,都是家庭比較貧困的。
如此坦白地說出自己的情況,讓小熊很感動。要知道,窮人長期積累的自卑,最怕別人知道自己貧困的底色。但是,小石卻在他面前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不僅證明了她的豪爽,而且證明了她對自己的尊重。
多少年來,都不敢面對同學了。自己在高中同學中,是一個最不值得尊重的人,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怎麼敢奢求同學的坦誠呢?對方不譏笑自己都算是奢望,還跟自己說心裏話?
“對了,你的事,我已經打聽過了,還是過去那樣,聰明。”
聽到小石表揚自己,更讓小熊感到愕然。“老同學,我都混成這樣了,你莫笑我。”
“咋樣?你還有專利呢,況且,也當上了主管。”
“我那專利是個土玩意,還被你改造了的。什麼主管,最多算是個民營企業嘛。”
“你莫看不起民營企業,要不是它們,容鋼還在吃大鍋飯呢。況且,你們老闆,確實厲害,這麼短的時間,就發展得這麼好,我容城的同事,都佩服得很呢。”
“那是,我們老闆,不像是個做小生意的,甚至不像是個生意人,但是,他的生意,就是做得好。兩口子都厲害,那確實。”
“這不得了嘛。跟着高手,你就是高手。對了,我問直接一點,你每個月,收入多少,敢不敢說?”
“這有啥不敢說的?原來低些。現在嘛,大概兩萬左右吧。我是說全部加起來,只有這些了。”
“不少了,況且,看你們老闆這架勢,還會越做越大的。你有什麼打算?跟着他幹下去?”
“當然,哪裏碰上這樣好的老闆。不光是工資,還有信任。更有,自由,這可不光是因為錢。”
對了,這些東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這裏的機器全是他設計與維護的,所有開支甚至時間,都是他報多少,老闆就認可多少。小熊詳細說了,從剛進來,到現在,自己與老闆相處的大致過程。
“我總覺得,你們老闆,對了,是姓陳吧,他與其他人,有些不一樣。”小石想了想:“究竟哪裏不同,我也說不上來。按你的說法,他不像是個生意人,但他絕對是個幹事業的人。他好像對錢不太敏感,但對事,很認真,是不是?”
自己也有這些感受,但沒總結出來。看樣子,小石的思維能力,確實超過自己了。畢竟,她在大學,見過的高手多,提升的思維層次。
小熊知道,自己的老闆,只不過是個高考成績比自己還要差的人。從智力水平到社會經驗,都算不上是高手。但是,他的身上有一種氣質,是別人學不來的。
有一件事,讓小熊震撼,就是兩位老闆的婚禮,來了許多高手,都是老闆真正的朋友。他們的談吐見識與眼光,不用細看,小熊只需要短暫接觸,就明白,這是一群精英。這麼多精英是老闆的朋友,就像跟高手相處久了,你自然也就成了高手。
自己沒考上好大學,沒有見識更多的高手,結果,自己就在這底層,憑着業餘的一點知道與愛好,混碗飯吃,此時,只能請這樣優秀的女同學吃個酸菜魚。連請她到老陳燒烤吃菜的勇氣都沒有,不得不說,這是自己最大的悲哀。
為什麼這麼多高手都喜歡老闆?還心甘情願地幫助他?小熊覺得,他身上彷彿有一種氣質,不僅是善良與真誠,還有某種與精英人士內心相通的氣質,讓他們走在一起。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這種氣質究竟是什麼,自己沒找到答案。但是,對面的小石,卻找到了至少是表面的特徵。
老闆以做事為主,並不以賺錢為主。賺錢,好像只是他做事的副產品。
這也許是個悖論。特別缺錢想賺錢的人,好像總與發財無緣。但那些並不怎麼關心錢只顧做事的人,錢好像主動找上門來了。
小熊當然不敢問小石一個月多少錢,那是找打擊吧。但是,能夠在這裏,碰到一位高水平的同學,並且別人私毫沒有譏笑自己的意思,把自己當成平等的人來看,已經是一個大禮物了。
“那你有什麼打算,打算在容城干多長?”小石追問到。
“你這啥意思?你這樣的高手都能夠留容城,我留不得?”小熊成了捧哽,當然是進攻型捧哽。
“我猜測你的意思,估計只要老闆在發展,你就不離開,對不對?”
“知我者,小石也。”小熊愉快地用了文言,當然也算是調侃。但是,他突然意識到,這話可能會有另外的理解。
他一下子,又緊張起來,臉都要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