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憲兵隊的疑案
佩戴着長刀和短槍的近藤良三少佐,佇立在煤渣衚衕寫有“大日本北平憲兵隊東城分隊”的漢字牌匾前,表情莊重地照了一張相片。持相機拍照者是他手下的一名憲兵。取景框裏,少佐下頜左邊的一道疤痕極為顯眼。
身為北平憲兵隊東城分隊隊長的近藤少佐,此時其實並沒有太多的閒情逸緻——近一個多月以來,在他的轄區里相繼發生了數起反日事件,均為張貼反日標語、拋撒反日傳單之行為,而迄今為止,尚未抓獲一名嫌犯。為此,他的上級長官、北平憲兵隊隊長坂西中佐已經做出嚴厲訓斥,要他剋期破案。
“照片馬上沖洗出來,送到我的辦公室。”近藤少佐吩咐了一句拍照的手下,旋即轉身匆匆走進了院門——華北方面軍司令部即將要發送一批往日本本土的郵件,他想將自己的這張全身近照夾在家書里寄給龍山的妻兒。
忙裏偷閑之後的近藤憲兵隊長,首先要處理的倒還不是手頭積壓的那一系列反日案件,而是剛剛由華北方面軍特務部轉來的一樁“風化案”:眼下負責守衛平津地區的中國駐屯兵團(由華北方面軍司令部直轄),其兵團部一名中佐參謀前天晚間在新元飯店,涉嫌強暴了一名中國女子大學生,據悉該女子大生當時正在參加由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主辦的雞尾酒舞會。事發后,受害女子家屬立即通過教育部發起申訴和抗議,要求嚴懲施暴者。華北方面軍特務部第四課(分管中國臨時政府的文教、宣撫事宜),將此事送呈至北平憲兵隊總部——而鑒於事發地點新元飯店坐落於王府大街,是北平憲兵隊東城分隊的轄地,故此案最終輾轉來到了近藤少佐的辦公桌上。
“竟然是中佐軍銜,還是個參謀官!”彙報案情的東城分隊副隊長,看着薄薄只有一頁紙的案件卷宗,不可思議地搖着頭:“憲兵隊的正事尚且忙不過來,現在還要抽出人手和精力、來調查這個管不住自己生殖器的駐屯兵團參謀。”
近藤良三先瞥了一下卷宗,隨即用眼睛盯住自己的副手:“大尉,看來我有必要用條例來提醒你,作為軍隊警察,我們憲兵首要職責恰恰是擔任軍內軍紀的巡查檢察。”
兩名正副憲兵隊長目光對視着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幾乎同時地露出了笑容——的確,隸屬於華北方面軍司令部的北平憲兵隊,其麾下各個分隊如今正專註埋頭於搜捕、鎮壓城內外的地下反日勢力,大多憲兵隊員已經脫掉軍裝和憲兵袖章,平日裏只着一身便衣、暗攜短槍匕首在街頭巷尾出沒。而留在隊部的戎裝憲兵,也多半從事看押、審問、刑訊反日分子的行為。如此一來,憲兵對皇軍內部軍紀監督的本職,反倒被丟到一邊去了。此前,來自方面軍最高司令官寺內壽一大將的指示,明確北平憲兵隊要全力負責這座中國歷史名城的民間秩序肅正。
但是此刻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宗涉及中佐軍階的軍官“風化案”,憲兵隊自然仍得拾起老本行來查辦。
“那麼,熊田君,找到這個肇事的中佐參謀了嗎?”近藤隊長用手指毫無敬意地敲打着卷宗,問自己的副隊長熊田大尉。
“上午我派了一個人到駐屯兵團的兵團部,他們倒是很禮貌地接待了,但是聲稱松島參謀出城巡檢郊區駐軍據點去了,幾天之內都不會回城。”
“混賬!”近藤這回改用拳頭擂了一下桌子上的卷宗:“巡檢郊區的駐軍據點,用得着幾天的時間?這分明是把人藏起來了,跟憲兵隊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身為副隊長的熊田,已經於憲兵這個兵科服役了三年之久,早在盧溝橋事變的前一年就隨軍駐屯平津一帶,因而對部隊官兵在中國民間犯下的“風化案”、“傷人案”、“盜搶案”屢見不鮮。只要不是特別過分,憲兵隊處置起來往往流於形式,給肇事者以禁閉等象徵性懲罰草草結案了事。
但近藤良三並不是憲兵兵科出身,而是去年年底才被軍方緊急調動到北平憲兵隊的,為的是充實憲兵當中的專業軍事力量——彼時的憲兵隊已經開始專註針對城內外地下反日勢力的襲擾,而原有的憲兵官兵,不僅數量不足以擔此重任,更缺乏專業軍事素質。近藤少佐原服役於帝國陸軍精銳的川岸師團,該師團曾駐紮朝鮮,盧溝橋事變后被迅速調來華北增援參戰。身為川岸師團的步兵大隊大隊長的近藤,作戰經驗豐富,駐屯朝鮮期間還曾參與鎮壓朝鮮民間反日勢力的治安肅正,因而才被方面軍司令部委以重任,調動至北平憲兵隊,出任東城分隊隊長。可是,到任后的近藤隊長,一直在對付城內的中國地下反日力量,反倒沒有接觸過憲兵隊糾察軍紀的本職職能。
理解了這些之後,熊田副隊長就對面前這位忿忿不平的頂頭上司作出了委婉的提醒,暗示近藤少佐:這種看似貓捉老鼠的遊戲,其實正是憲兵隊與駐軍之間形成的某種默契——若是在日本本土,發生這種軍人擾民的“風化案”,肇事者必將受到嚴懲。但眼下是在中國,遭到性侵的是個中國女人,憲兵隊大可睜一眼閉一眼。何況,這個肇事者又不是普通下層軍官,其位居駐屯兵團的兵團部中佐參謀,憲兵隊多少也要給山下奉文中將(作者註:時任中國駐屯兵團司令官)留點面子。
面無表情地聽罷自己的副手的這番敘述,近藤少佐嘆口氣,反過來質問:“以你的看法,這位犯了風化案的松島參謀,地位不一般——可你知道嗎?來自方面軍特務部第四課的消息顯示,遭到性侵的那名女子大生,也不是出自普通的市井人家,她與臨時政府教育部次長是至親,抗議的電話是教育部總長湯爾和親自打給方面軍特務部的——這個湯爾和,你也應該清楚,他不僅是教育部總長,更是臨時政府議政委員會的委員長,地位僅次於行政首腦王克敏。”
不料,憲兵隊副隊長竟然莞爾一笑,繼續解釋說,他本人十分了解所謂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皇軍眼中的地位,大概也只有專門與其打交道的方面軍特務部才會拿正眼瞧他們。並且據說即便是特務部的最高長官喜多誠一少將,叱責起王克敏之流,也完全是爸爸教訓兒子的姿態。
從作戰師團轉隸憲兵隊不久的近藤少佐,對此寧肯相信副隊長所言不虛,但北平憲兵隊總部的坂西中佐已經叮囑他要妥善處置該案,至少要考慮到憲兵隊與特務部之間的關係:雙方均為華北方面軍司令部直轄的機構,又都是直接與中國人打交道的機構,最好不要因為此案引起不必要的摩擦和制肘。
“這樣吧,你先派兩個老成穩妥的人,看看能不能到那個中國女大學生的家中去一趟,安撫住他們不要鬧事,就說此事皇軍軍方正在查辦中。”
“要派兩個人嗎?”熊田副隊長露出一付叫苦的模樣:“現在人手恨不能一個當兩個用,完全忙不過來啊。”
“你不是已經下令、把新元飯店當晚發生的一起凶殺案接管過來了嗎?正好讓負責凶殺案的那個小組,同時經手這起風化案——反正事發都在新元飯店,時間點也吻合。”
“隊長,此事我正要向你彙報,我有充分證據表明,新元飯店的凶殺案極為蹊蹺,不排除系政治謀殺的可能性!”
近藤少佐聞聽一驚:“政治謀殺?死的不就是教育部的一個小處長嗎?怪不得你要把這件案子接手過來!”
“是的,北平警察局當晚接警出了現場后,草率認定為普通凶殺案,又因為案發現場位於新元飯店舞廳的女盥洗室內,中國警察稱可能系情殺。幸好警察局內有憲兵隊的眼線,我們的一個四人便衣小組在午夜時分趕了過去,勘驗了現場和屍首,旋即認定案情性質特殊,強行接管了此案。”
一邊說,熊田副隊長一邊就將另一份卷宗遞交給了隊長。後者仔細閱讀了卷宗,明白了其中的蹊蹺之處——
事發當晚,憲兵隊東城分隊的那個四人便衣小組,原本正在追查王府大街出現反日標語張貼的一起舊案線索,通過已捕捉到的蛛絲馬跡,隱約查出此事與當地青年學生有關。因此,當他們突然獲悉新元飯店兇殺現場當時正在進行由臨時政府教育部主持的舞會、有不少青年學生到場,四人小組立即趕赴新元飯店及警察局進行追查。
經勘驗現場和屍檢,懷疑得到了進一步印證:死者身中兩刀,後背一刀傷口粗淺,應系現場遺留的一柄短刀所為;而致命之一刀,傷口在頸部,動脈被不明鋒刃割破,導致其大出血而死亡。這兩處刀傷,手法大相逕庭,後者相當利落專業,絕非普通平民可致。
死者崔民成,四十二歲,曾任北平師範大學講師,今年初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后,進入教育部任職處長;出事當晚,在新元飯店參與教育部舞會的會務服務。鑒於此人能近距離接觸到教育部總長、次長等高官,故深度懷疑殺害崔民成之兇嫌,具有反日背景。
“兩處刀傷,手法既然一個業餘、一個專業,應當不是一人所為!”憲兵東城分隊的隊長,終於將視線從卷宗上移開,望着窗外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片刻,又看向自己的副隊長:“兇殺離奇發生在女盥洗室內,莫非兇嫌當中有女性?是否可能與當晚同時發生的性侵案有某種關聯?”
“隊長的意思,那名被松島參謀強暴的中國女大學生,有參與謀殺崔姓處長的嫌疑?這倒正應了我們的手下懷疑係北平當地學生作案的推理。”
近藤少佐被問得怔了怔,很快又對此作出了否決:這未免太牽強了——除非是駐屯兵團的松島參謀發現了那名中國女大學生參與了謀殺、然後以此實施威脅將其挾持后姦淫。但這同樣過於離奇,松島官至帝國陸軍中佐,縱然當時想假公濟私,事後也絕無將反日學生分子擅自放走而知情不報的膽量。
何況,凶殺案中那致命的利落專業的一刀,遠非讀書的學生做得出來的!
“熊田君,無論如何,要立即將駐屯兵團的這個傢伙歸案!”大感頭疼的近藤少佐重新拾起了那份風化案的卷宗:“同時發生在一家飯店的兩起案子,至少有一起與他相干,找到他,還有那個所謂被強暴的中國女大學生——他們兩人當晚均在教育部舞會上出入。儘快分別錄取他們的口供,越詳盡越好;爭取從他們的嘴裏,多挖出些線索來!”
“嗨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