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難辨

第五章 難辨

師傅,又一個師傅,而且是站在身後的活生生的師傅。我頓時暈了,就覺得腦仁兒在腦殼裏來回的晃蕩。

我看看躺在岸邊已經死掉的師傅,再看看身後無聲無息站立着的師傅,徹底蒙圈,也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麼滋味。

“你……你……”我看着身後的師傅,結結巴巴的問道:“師……師傅?”

“四羊船落在下游二十里的岸邊,現在天已經黑了,明天再把船弄回來。”師傅好像看不出我語氣和神色間的變化,吩咐道:“今天不撈喜了,回家。”

“師傅,這裏有……這裏有具喜神……他……他……”

師傅沒言語,慢慢的走到了那具屍體跟前,蹲下來看了看。

他看的很仔細,好像想把屍體的每一根頭髮都看的一清二楚。我在旁邊觀望着,就覺得頭皮一個勁兒的發麻。也得虧師傅的膽子大,要是換了別人,看着一具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屍體,估計魂兒都得嚇出來。

“好,真好,好得很……”師傅從頭到尾把那具屍體看了一遍,嘴裏連說了幾個好,然後頭也不回的接着吩咐道:“背起他,回家。”

說完這句話,師傅邁步就走。我心裏都是疑問,可同時也完全沒了主意,師傅這麼吩咐,我就拿了一根繩子,在屍體的肩膀,腰身,腿彎上攔了三道繩花,兜起來一溜小跑,跟上了師傅。

“師傅……這個人……是誰?”我的心平靜不下來,甚至還在暗自犯嘀咕,如果走在前頭的是師傅,那我身上背着的這個,又會是誰?

“這是個早就該死了的人。”

我還要再問,但師傅不肯說了,我沒辦法,只能先把屍體帶回家。

我和師傅住的地方是個小村子,叫做七路村,一共五六十戶人家。顧名思義,七路村的意思就是村子的東南西北,一共有七條路。河灘的鄉下人,一年四季靠天吃飯,或者種幾畝微薄的沙土田,或者駕船在河裏打魚或者載客,都是辛苦人,勞累一天,天擦黑吃完飯就睡了。我背着屍體和師傅回到村子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滅了燈。

回到家,師傅讓我把屍體解開,然後拖到平時用來儲存雜物和柴火的小屋裏。我跑去廚房熱了一點剩飯,但師傅不吃。他拿了一把菜刀還有磨刀石,坐在屍體旁邊,慢慢的磨刀。嚯嚯的磨刀聲,好像磨着我的骨頭,讓我的牙根子不住的發癢。

“你知道不知道,咱們撈屍人,在河裏撈來撈去,到底是要撈什麼?”

“這個……”我感覺今天的氣氛不太對,呆在師傅旁邊一聲不敢吭,直到他問我,我才小心翼翼的回道:“師傅,您今兒個剛剛告訴我的,您在河裏撈屍,就是為了撈一具……撈一具長着三隻眼睛的浮屍……”

“沒錯。”師傅磨着刀,抬頭看了看我:“就是要撈一具三隻眼睛的浮屍,然後呢?若是真撈到了三眼喜神,該怎麼辦?”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也沒有說……”我越來越覺得氣氛不對,后脊樑不斷的冒冷氣,壯着膽子問道:“師傅,您在這兒磨刀,是要……是要幹什麼?”

“刀磨的利一點,等到了子時,就把這個人的天靈蓋給取了。”

“取他的天靈蓋……幹什麼?”

“你沒看到?”師傅騰出一隻手,在自己的頭頂扒拉了一下,說:“我只有一半兒頭骨,我得拿他的頭骨給補齊了。”

在師傅扒開自己頭髮的那一瞬間,我真恨不得自己當時就瞎了,什麼也看不見。師傅的頭髮隱約還是濕的,頭髮這麼一扒開,就露出了頭皮。我看到他的頭皮隱約是透明的,好像真和他說的一樣,他只有一半兒頭骨,另一半沒有天靈蓋的地方,被隱約透明的頭皮給包裹着,頭皮下面,似乎還有什麼東西,在突突的輕輕跳動。

我嚇的說不話了,也驚的說不出話了,可是仔細的想一想,拜師四年了,我從來沒有在意過,師傅的頭頂是不是缺了半塊頭骨。

“很奇怪么?”師傅重新開始磨刀,一邊磨,一邊問我:“付千燈沒和你說過,他也只有一半兒頭骨么?”

這個人,不是師傅!我整個人好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窖,從頭涼到了腳。我師傅的名字叫付千燈,而眼前這個所謂的師傅這樣問我,就足以說明,他不是師傅!

轟隆……

就在我心驚肉跳的時候,從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轟鳴聲。那聲音來的非常快,如同地面上響起了一陣一陣的雷鳴,又好像是什麼巨大的東西正貼地滑行。聽到這聲音,正在磨刀的假師傅臉色驟然一變,眼睛裏頓時爆射出一絲兇悍異常的光。他提着刀,邁步從小屋沖了出去,三步並作兩步趕到院門口。

這一切發生的非常快,他提刀打開院門的同時,那陣轟鳴聲已經到了門外。緊接着,整面院牆直接被撞塌了,我清清楚楚的看見,殘磚斷瓦之間,探進來了一截船頭。

撞塌院子的,是一條船。

轟隆!!!

我站在小屋的門口,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短暫的遲疑間,院子外面的船嘭的一橫,直接把提着刀的假師傅撞倒在地。此時此刻,這條船完全出現在我眼前。

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回過味來,我今天看到的那條吊滿了船客的渡船,果然不是幻覺!

撞進院子的,就是我見過的那條無人駕馭的渡船。渡船的船篷已經被掀掉了,在船篷的支架上,吊著十幾個人。

距離如此之近,我本就驚詫不已的心,現在像是陷入了一片驚濤駭浪中。我能分辨出來,這條渡船上吊著的十幾個人,都是我和師傅前十幾天時間裏從河中撈上來的浮屍。這些浮屍,本來送到閣頭鎮的義莊裏去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十幾具喜神,和弔死鬼一樣,在渡船四周掛了一圈。

“有意思了。”提刀的假師傅被渡船撞的人仰馬翻,等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噗的吐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咬着牙笑道:“小子,你今天也順勢開開眼,長長見識吧!知道這條船的來歷嗎!?這是撈屍人的龍骨祖船!”

我只是覺得這條白天見過的渡船無緣無故的衝到了村子裏,是個很奇怪的事,我並沒有想到,這條船有這麼大的來歷。

黃河的正經撈屍人,一般都奉隋代的山西人郭通為祖師爺。每年的三月十三,傳說是祖師爺誕辰,不管是我們打金鐘一派,還是喜神廟,都要進行祭祀。

祖師爺的故事,在撈屍人之間口口相傳了上千年,有人說,郭通祖師爺是一個文武全才,世間所有文章典故,道門玄宗,旁門方術,醫藥金石,無一不精。祖師爺大半輩子都是以一個醫生的身份行走四方的,古時的黃河流域是兵家必爭之地,每當戰亂,災荒,人禍過去,河中漂屍無數,這麼多屍體無人處理,時間一久,就可能會引發瘟疫。是祖師爺最早把撈屍當做一個職業去做,傳聞,祖師爺在黃河撈屍的時候,曾經殺過一條黃河蛟,用蛟龍的骨架做龍骨,修了一條龍骨船。

這條龍骨船,不僅僅是祖師爺當年行船走水的工具,更是撈屍人的一種精神象徵。師傅曾跟我提起龍骨祖船的事兒,可我就當成閑話聽了聽,我壓根就沒想到,世間真有龍骨祖船這東西。

在我思索之間,龍骨船上吊著的那十幾具喜神,彷彿篩糠一般的在抖動,嘩啦嘩啦響個不停。緊接着,雙腳懸空的喜神開始上下蹦躂,就好像雜耍班子裏的人走鋼絲一樣,那情景又稀罕,又駭人。

“這點牛鬼蛇神的手段,我還不怕。”假師傅哐當一聲丟下手裏的菜刀,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一摸,摸出了一枚哨子。

“這哨子……這哨子在你手裏?”我被面前的情景嚇的有點魂不守舍,但看見對方手裏的哨子時,還是忍不住脫口問了一句。

小小的哨子,是用筒骨做成的,瑩白如玉。一看見這枚哨子,師傅過去跟我講過的師門裏的往事,不由自主浮上心頭。

這枚哨子,大有來頭。

撈屍人平時所用的四件工具里,有一件就是哨子。這種哨子叫做“壓棺哨”,是用來化解詐屍,屍變的法物。壓棺哨本來不是我們撈屍人的獨門工具,這東西,是撈屍人的老祖宗從發丘中郎將的後人那裏學來的。

撈屍人用的壓棺哨,一般用牛骨,稍稍講究些的,會想辦法從關東那邊找一截虎骨。師門祖傳的壓棺哨,叫做尚方哨,用的是一截人骨,很有來歷的人骨。

郭通祖師爺當年巡遊四方時,結識了一個叫尚方的方外之人。尚方不是道士,但精研道家典籍。

尚方臨終之前,祖師爺就在他身邊。但這個尚方死去之後,屍體沒有留下,和蒸發了一樣,無影無蹤,祖師爺很吃驚,因為根據這個跡象來判斷,尚方是屍解了。

最後,在整理尚方遺留在床榻上的衣物時,祖師爺發現了一小截沒有化掉的骨頭。骨頭色如玉,硬如鐵,用這截骨頭做的壓棺哨,是辟邪利器。

尚方哨在師門傳了九代,最後下落不明,我總以為,這枚哨子以後永遠都找不回來了。可我沒料到,尚方哨會在這個假師傅手裏。

啾啾……啾啾……

假師傅吹動了尚方哨,小小的哨子立刻發出一陣猶如人在哭泣時的聲音。聲音充斥在院子裏,一瞬間,龍骨祖船上面上下亂抖的喜神,全都停了下來。

“拿這些枯肉爛骨頭,就想來對付我?”假師傅叼着哨子,冷笑了一聲。

啾啾的哨音裊裊不絕,這果然是辟邪的利器,龍骨船上懸挂着的喜神,似乎都在極力的躲避哨音。我在旁邊看的又是一陣遲疑,尚方哨是利器,但也要看是誰用,這個假師傅絕不是我真正的師傅,但他用尚方哨用的爐火純青,別看只是一枚哨子,沒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是玩不轉的。

轟!!!

就在假師傅用尚方哨壓住了龍骨船上的喜神的同時,整條龍骨船猛然一抖,鑲在船體外面的一層長着綠苔的木板,咔咔的崩斷了。

龍骨船在原地一掃,船頭如同一座橫掃而來的山。假師傅氣勢洶洶,但在這條沉沉的龍骨船面前,還是沒有多少還手之力,整個人直接被撞飛了。

無人駕馭的龍骨船,彷彿擁有一種難言的靈性,船身又在原地一旋轉,朝假師傅撞了過來。這種力道排山倒海,我們院子裏的屋子就是普通的磚瓦房,承受不住這麼沉重的撞擊,轟隆一聲,堂屋一下子被撞塌了一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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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撈屍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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