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水突至,眾人圍觀
來葵水了,提前了半月。
轎子回府後,我坐着一動不動。不肯下轎的我,毫無懸念地引來整日無所事事、閑得要發毛的男寵們的圍觀。
得到消息的梅念遠急急趕來,疑惑地來迎我,“大人何不下轎?”
我稍稍挪動一下身子,熱潮便源源不斷來襲,洇濕了衣物。這叫我如何下轎如何見人?顧府的總管小廝男寵丫鬟們若是見到下身鮮血淋淋的本官,會作何感想?
“取套寬袍來。”我在轎子裏道。
“是,念遠這就去取。”梅念遠應了聲便要轉身去取衣物。
“讓長萱取來,給本官寬衣。”我在轎子裏又道。長萱是我府上與如歌地位相當的大丫鬟,二人的微妙差距只在誰能真正伺候我睡覺沐浴等。
“這……長萱外出辦事未歸。”梅念遠繼續道:“還是我去取?”
我哀嘆一聲,沒奈何只得道:“去。”
他取衣歸來,正要掀開轎簾,我大喝:“使不得!”
外面眾人似乎都被我突來的一嗓子嚇得不輕,連梅念遠都收回了手,相當拿不准我的想法,“大人?”
因那一嗓子,下腹使力,又一股熱流襲來,我是如坐針氈。
某男寵媚聲道:“大人豈能讓總管寬衣?梅總管,大人這是害羞了,還是由小越來!”
去年才來到我府上的風騷男寵小越越自告奮勇從梅念遠手中接過衣物,就要鑽進轎子裏來。
我做好了鮮血流淌的準備,氣沉丹田,道:“不怕死你就進來!”
小越越一哆嗦,忙鬆開了握帘子的手,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地位並不見得比總管高,滿腹惆悵又滿含委屈地退了幾步。
隨後又有幾個男寵仗着比小越越美貌,意圖效法,我一面咬牙切齒打消他們的念頭一面忍受葵水順着大腿流淌的瘋狂觸感。
我將袖中摺扇伸到轎簾外,做了個抬起的動作,“起轎,本官要沐浴,懶得走這許多路,直接去浴房。”
我連着轎子被抬進浴房后,熱水也及時送到,注滿了兩大桶,轎夫以及圍觀眾人都散去,我沐浴時一般不需人伺候,府中人都知曉。
周圍安靜下來后,我如同被火燒了屁股的貓唰地從轎子裏竄出來,扒去了衣物,迅速沒入到浴桶中去。在一隻浴桶里將自己刷乾淨后,我挪到另一隻毗鄰的浴桶里,洗完之後要涮一涮的意思。
舒適地仰靠在浴桶邊緣,我不禁陷入冥想中。
十七歲那年,我被師父玉虛子一腳踹到了大曜國來參加科考,彼時我扭扭捏捏地提問,我這女兒身該如何掩飾。師父將我從頭髮絲打量到腳趾頭,最後舒了口長氣安慰我道:“放心,你這身板看不出男女。”我很不高興地繼續提問,“我來那個怎麼辦?”師父茫然道:“哪個?”
我一點也沒有臉紅地大吼,“來葵水了怎麼辦怎麼辦?”師父愣了一下,這才陷入了沉思,並喃喃自語:“糟糕了,我真以為你跟你大師兄二師兄一樣一樣的了。”
彼時我蹲在地上畫圈圈,並伴有小聲的詛咒:“活該你找不到老婆!”
最後師父沉思完后一拍大腿,釋然道:“萬一被人瞧見,就說是衣服掉色了!”
我繼續蹲在地上,用樹枝寫了幾個狂草:玉虛子老怪沒女人要。
師父他蹲在我旁邊,瞅了半晌也沒瞅明白我寫了啥。能認出我獨創書法的人,還沒有。大師兄二師兄總說我的字是狗刨,我不屑跟他們計較,一般也只是在他們的名字前加上“混蛋”二字然後刻到石頭上,當然,我的這些摩崖石刻一般人也認不出。
“我怎麼覺得墨墨你好像寫了我的名字呢!”師父端詳了半天我的草書後,終於也只模稜兩可地辨認出三個字,“墨墨你莫非是捨不得為師?”
就這樣,我在大曜的五年時間裏,一直都很好地掩飾了作為女人的真相。但是,來葵水真的很棘手。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配個什麼靈丹妙藥,絕了這禍事。這個想法傳書給師父后,他火速回復:萬萬使不得!若絕天葵,為師恐無徒孫,慎之慎之!
我嘆了口氣,從浴桶里伸出濕漉漉的手臂,摸到浴桶旁小案上的一個小木盒,拈出了幾顆石子,屈指彈了出去。
頃刻間,屋頂上、窗戶外頭、大門下紛紛響起數聲哀嚎。
沐浴完畢,我穿好衣服,將未乾的頭髮鬆鬆散散束在腦後,對着浴房裏的銅鏡,提起眉筆描了幾下,將眉梢勾得上揚,這是近來長安比較時興的男子眉妝。一切就緒后,我拉開大門,以一副出浴后頗為風流倜儻的模樣溜達了出去。
外面鬼哭狼嚎的數人早溜得沒煙了,我下手並不重,大概也就讓他們瘸幾天不敢再到處晃蕩而已。然而就在我拉開門走出來的瞬間,我瞧見不遠處梅念遠彎腰從地上撿起幾枚石子在手裏掂了掂,看見我后,他手裏的石子迅速沒入了袖擺中。
我走下台階,袍袖當風,狀若瀟洒道:“小時候練的彈弓,如今也沒落下,真是沒想到。”
“彈弓?”梅念遠錯愕了一下。
我點點頭。
他未將懷疑的神色過多表示出來,突然醒悟一事,“大人,不好了!”
“又不是老狐狸來抄我的家,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擼了下額頭髮際滴下的水珠,慢慢道。
“千瀾投繯了。”梅念遠看着我道。
我手一抖,拽下幾根滴水的髮絲,腳步發晃,聲音變調,“什、什麼?”
“大人!”梅念遠急急來扶我,“大人勿傷懷!”
我一把扯住梅念遠的袖子,斷斷續續道:“千瀾……千瀾……他……”我痛心不已,揪住梅念遠不放。
“不過沒死,被救下來了。”
我腦子一僵,半天才反應過來,遂怒視總管,“梅念遠!你是嫌我太長壽是?”
“大人息怒!”梅念遠半攬着我的腰,低眉順目道。
我一甩袖子,從他懷裏站直了,虛驚一場后,腿還有些顫,“千瀾現在何處?為何投繯?”
“現在東苑,似乎是不願意去田莊,說是大人若要趕他走,他便只好一死,求得大人的寬恕。”梅念遠面無多少表情地一一彙報。
我低垂着眼睫,不作聲。梅念遠看了看我,咳嗽一聲后,幾番欲語。
“總管想說什麼?”我開口道。
“……千瀾於大人而言,真的那般重要?”他抬頭看我。
我看了看院裏的桃花,卻只這樣回答他,“我喜歡千瀾在身邊,不管他做了什麼,千瀾都只有一個。”
“明白了。”梅念遠將眸子轉開,垂下衣袖,“大人去東苑看看。”
在去看千瀾之前,我讓已回府的長萱去收拾浴房,這才安心地奔去了東苑。
※※※
我同梅念遠去看千瀾,他躺在床上,被大夫看診后確認無大礙,我命人去熬補品,自己則坐在床邊陪伴他。他醒過來后,首先看到我,又驚又喜,當即撲在枕頭上淚水橫流。梅念遠只作不見。
“以後不許再做傻事了。”我嘆氣道。
“大人不要趕我走……”他哽咽着。
我再嘆,“給你賣身契,讓你和如歌一同去田莊,是讓你們好生過日子,可不是棄你不顧。”我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我這般大度的人了。
“我並不喜歡如歌!”千瀾悶聲道。
我略略吃驚,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遂乾咳一聲,“可你、你與她……”
千瀾將面孔埋在枕頭下,瓮聲道:“那日是她對我下藥了,我、我迷糊中將她當成、當成大人您了……”
“胡說什麼!”我突然站起身。梅念遠似有意若無意地瞥了我一眼。
“千瀾沒有胡說,千瀾只喜歡侍奉大人。那日如歌故意用了大人常用的熏香在衣服上,千瀾才、才將她當作了大人……”
“如歌是女人,本官是男人!”我撇清道。
“千瀾生死都是大人的人,為了大人,千瀾寧願斷袖!”
我的言語都堵在了嗓子眼,此時已然不知道說什麼好。梅念遠舉袖掩唇乾咳一聲,遂抬目盯着屋頂的樑柱看。
見我不說話,千瀾從枕頭上爬起來,兩手拉住我,澄澈的眼眸望着我,“大人還要趕我走么?”
我與他的眼眸對視,暈乎乎便道:“你好生休養,既然不想去田莊,那就待在府上。”
最後,在我的授意下,梅念遠收回了千瀾和如歌的賣身契,繼續留二人在府上。千瀾不願離我,如歌不願離千瀾,我只好由他們去。這恐怕是五年來唯一一樁府上男寵偷情而不被處罰的案例。我讓梅念遠低調處理,不要聲張。
然而本官做的好事頃刻間傳不了千里,卻足以傳遍整個府邸。諸男寵都知道了千瀾一事,也都認識到了千瀾不同尋常的地位。我頗憂愁,此事勢必會使千瀾成為眾矢之的。待他身體恢復后,便時時喚他在身邊伺候。
近來朝事較閑,下朝後,我一般去門下省晃蕩幾圈后就回家,反正那裏大小事都有平章事處理,我掛着閑職吃喝玩樂也頗逍遙。
回府後,我時常鑽進書房,躺在舒適的傾斜小榻上看閑書,吃着千瀾洗來的果子,常常這麼睡過去,午飯時,千瀾再將我喚醒。當然,用飯時,千瀾也是不離我左右,給我夾個菜,剔個刺什麼的。看着他俊秀的臉,我的飯量也漸漸上去了,補足了前些時憔悴下去的體態。
可是啊,好景不長。
老狐狸龍袍一揮,杏園設宴。我以俸祿被扣、家貧屋漏、無以衣為等等為名,稱假在家,老狐狸不允,稱我若不出席杏園宴,俸祿恢復之期再延遲三月。
府中老小痛哭,抱着我大腿,皆道:大人再不從了吾皇,吾等皆餓死矣!
我仰天長嘆,只得讓梅念遠替我找身像樣的衣衫,去應付杏園的朱門酒肉臭。
臨去時,千瀾追出府門,萬般不忍地含淚道:“大人,切勿為五斗米折腰,身許權貴……”
我點點頭,再瞧瞧自己身上一襲寒士青衫,亦是萬般感慨,終究是千瀾懂得憐惜本官。
巷子前的販夫走卒,紛紛對本官投來異樣的目光。
——“看,侍郎府沒落成這般,真是可嘆!”
——“為了養家餬口,顧斷袖要重出江湖了!”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