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為母則剛
時間一晃,兩年過去。
1983年八月份的一個清晨,盤龍村公墓背面的山腳下,再次傳來響亮的新生兒的哭聲。
“媽媽,這次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啊?”朱水蓮虛弱地躺着,問幫她接生的覃鳳英。
“女兒。”
“為什麼啊?為什麼又是女兒?老天爺,你可憐可憐我吧!我什麼時候才能生出個兒子啊?”朱水蓮滿頭大汗,眼淚汪汪,疲弱又絕望。
“你剛生完孩子,別哭壞了身子。孩啊,要我說這就算了吧!別折騰啦!看看這孩子,粉頭粉臉的多漂亮啊!你和他命中無子啊!得虧這回他不在家,要不然還不知道他又要做出什麼糊塗事來。”
覃鳳英幫朱水蓮蓋好被子,把孩子送到女兒跟前:“你歇會給孩子餵奶吧!你看看,你女兒長得白白胖胖,眼睛大大,多水靈啊!”
說完忍不住低下頭親了一口嬰兒的臉蛋。
“上次那個孩子呢?”朱水蓮到底心有千千結,睜開眼看了一眼寶寶,腦海里卻在虛構幻想四女兒的臉型。
“跟五兒一樣的水靈,臉是瓜子型的。五兒體重多點,臉稍圓些。”
聽到這,朱水蓮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她覺得又累又困,閉上眼睛睡著了。
“別,別把我的孩兒搶走!快還給我!”睡著了的朱水蓮做了一個惡夢,夢裏一個男人把她的孩子抱走了。
她雙腳拚命地蹬着,要追上搶走她孩子的人。
雙手瘋狂地亂抓,在夢裏爭搶孩子。
嘴不停地呼救:“救命啊!救命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快醒醒!孩子在這呢!”覃鳳英聽到哭喊聲,從廚房裏跑過來,搖醒朱水蓮,把還在熟睡中的女兒抱過來送進她懷裏。
似乎是感受到了媽媽的懷抱,睡夢中的寶寶動了一下,小手亂晃。
朱水蓮握住她的小手,把她慢慢地往自己的懷裏挪得更緊一些,喂她喝奶。
小傢伙用力阭吸起來。
那段時間,張昌文單位事多,特別忙,整整過了五個月才終於得以休假。
這時他的五女兒已經能夠熟練的翻身,並嘗試着依靠自己的力量,獨立地坐立起來了。
她長得粉嘟嘟的,大大的眼睛不時地忽閃一下,皮膚白裏透紅,小小的嘴巴嘟起來就像一隻可愛的櫻桃。
因為剛喝過奶,朱水蓮豎抱着她,用手輕輕地幫她打背。
孩子一臉幸福、安詳地伏在媽媽的肩頭。
這就是五個月未踏進家門一步,回來后,張昌文看到的一幕。
他眉頭深鎖,面無表情,大步流星地從後門走過來。
腳上的皮鞋發出沉悶的“踏踏”聲。
寶寶突然被驚動,等張昌文走到跟前時,“哇”的一聲,張開櫻桃小嘴大哭起來。
“抱走抱走!”張昌文煩躁地揮着手。
看到寶寶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這又是一個自己不想要的孩子。
朱水蓮趕緊抱着她到屋外遛彎。
晚上吃飯時,張昌文板著臉、皺着眉,一副深思熟慮過後的決絕:“要不把她送人吧?現在各家各戶忙着耕種,沒人有空理會誰家生孩子,所以才沒人舉報我。如果萬一被人想起這事,又像上次那樣,舉報我,我又得停職在家了。如果把孩子養在跟前,想撒謊說沒有生都圓不了謊。”
“我不!你休想!村裡誰沒見我懷孕?誰不知道我生了女兒,讓他們舉報去!”
朱水蓮一聽到“送人”,立馬來了情緒:“我還想告訴你,以後我都不要再生孩子了!之前的孩子你當初怎麼說的,說好送人,可是你怎麼就把她……”
朱水蓮丟下筷子,雙眼圓瞪,又恨又委屈地望向張昌文。
“你說什麼?你?你難道想讓我斷了根嗎?”張昌文氣急敗壞地吼叫。
“你想把她送人,除非我死了!什麼根不根的,誰稀罕!”朱水蓮撂下這句話后,抱起女兒衝出了家門。
心怦怦直跳。
她害怕張昌文會追出來打她,等了一下見沒有動靜,就抱着女兒去了屋子後邊的菜園子。
張昌文當初開闢出來的一小塊一小塊平地,被她用柵欄圍了起來,建成了一個綠意盎然的菜園子。
婚後第一次頂撞自己的丈夫,朱水蓮這會想起來還是覺得有點后怕。
但又很爽。
之前她一直隱忍,婆婆的尖刻刁鑽、大伯的盛氣凌人以及丈夫的粗暴專橫,是因為她窮怕了、餓怕了,誰給她一口飯吃,誰就是她的天神下凡。
可是她一直那麼努力那麼勤勞,為什麼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
自己憑什麼要委曲求全,聽從丈夫的命令呢?
反正現在家裏有田有地了,屋子四周又開荒出來那麼多地,她比村裡任何人家的地都要多,只要她努力勞作,她和女兒絕對不會挨餓。
天上的月光從山上茂密的樹林縫隙傾灑下來,樹影斑駁陸離,星光點點跌落菜園。
油菜花閃耀着金黃色的光芒。
四周一片寂靜,狼嚎聲聽不見了。
懷裏的孩子雖然很安靜地躺着,眼睛卻不安分地時而睜開,時而閉合。
一副機警的小模樣。
好像生怕她會拋下她一樣。
朱水蓮,你怕什麼啊!大不了同歸於盡。
如果他要把孩子送人,他說的“送人”,送人……
只要一想到“送人”這兩個字,她就渾身痙攣顫慄。
不,絕不能讓他得逞。
如果他再敢那麼做,她會親自去揭發他的!
她再也不相信他說的“送人”了!
剛才朱水蓮激烈地反抗他的姿勢,讓張昌文大為震撼。
她還是一直以來對他千依百順的那個美麗的妻子嗎?
張昌文在桌子前木然地坐着,等了好久也沒等到朱水蓮抱着孩子回來。
他點上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屋裏的油燈燈芯在風中搖擺,火光忽明忽暗。
做為一名公職人員,不惜以身試法,命令岳母奪走自己親生女兒的生命。
弄走一個,還想把黑手伸向另一個。
難怪妻子對自己有這麼大的對抗情緒。
懷胎十月,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啊!可是沒有兒子,他張昌文就沒有下一代,張家傳宗接代的任務他就完成不了啊!
村裡人也會小瞧他。
煙霧繚繞中,張昌文拿煙的手居然微微發抖。
這哪像他啊!之前那個臨危不懼的他呢?
如果他這麼容易慌神,他早就到了他應該去的地方了。
他想了很多,唯一讓他想不明白的,是朱水蓮對他態度的突然轉變。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強勢了呢?
又是什麼,讓之前一直對他唯唯諾諾的妻子,有了與自己抗衡的底氣?
難道真的只是因為自己太殘忍了?
把最後一根煙頭扔到地上踩滅,張昌文走進房間,面色鐵青地“砰”的一聲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