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趕豬的女孩
院口的玉米地里,好幾個人正踏着泥濘、舉着生鏽的羊角鋤頭收挖土豆。今年雨水充沛,土豆長勢喜人,人們露出了笑容。汗水和笑容融合,乃是一副豐收喜悅圖。
洛迎春坐在院口巨大的銀杏樹下,一邊呼吸着雨後空氣與莊稼合二為一的芬芳,一邊看着人們勞作;幾陣風陸續吹來,殘留的水珠簌簌落下,惹得銀杏樹葉在枝畔翩翩起舞。這棵參天大樹,春綠、夏茂、秋收果,冬飛葉,一年又一年,猶如挺拔戰士,守望着陸家院。
玉米地下方是一條彎彎扭扭的羊腸小路,小路從山灣那頭連向這頭,再由這頭通往那頭,直到蜿蜒而下,連接又寬又白的大馬路。山灣的這頭和那頭,佈滿星星點點的院落農舍。
洛迎春出神地望着小路拐角處。章宛瑛逝后的那段日子,她總是獨自坐在銀杏樹下,面向拐角處望眼欲穿;她總是幻想着章宛瑛能突然出現在那裏,然後遠遠地向她揮手,笑容在橘色夕陽下溫暖有力……
“嘿!你又在望你媽回來呢?”
一個揶揄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隨即而來的是一陣嘲笑,亂鬨哄的嘲笑聲中,帶着輕蔑與不屑。
要是放在以前,她定會臉色蒼白地走開,走到無人角落放聲嚎哭;現在,她已習以為常,不懼嘲笑與蔑視。
“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不然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她漸漸明白一個道理,愈是唯唯諾諾,愈是謹慎軟弱,就愈是受欺辱。
人群又是一陣大笑,只是這一次,他們笑的不是她。
方才那人掛不住臉,惱羞成怒,拄着羊角鋤羞辱道:
“你媽去城裏做三陪了!恐怕再也不回來了!”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洛迎春只覺得那笑異常刺耳,彷彿它長出了三頭六臂和尖獠牙,張牙舞爪的向她奔來。
她沒有再回擊,回擊無濟於事。自從章宛瑛逝去后,歧視和欺辱猶如飛沙走石,無時無刻,如影隨形!如果將她比作沙漠之花,那麼,這片養育她的是非之地便是一望無垠的沙漠,不懷好意的鄉親們便是飛沙,從天邊的那頭卷到這頭。
從拐角處的盡頭漸漸冒出一個瘦弱單薄的身影,身影前面是一隻體型巨大的母豬,母豬脖子上套着一根打了死摳的粗麻繩,它邊走邊哼哼唧唧,低垂的**幾乎與地面齊平。
母豬哼哼唧唧的聲音從小路穿過玉米林,傳到了洛迎春的耳朵里。
“嘿!方鴻雁!”
她兩眼放光,興高采烈地朝着小路口揮手。
方鴻雁迎着微弱的陽光,半眯着眼睛揮手回應,粗糙、佈滿污垢的手,在山林間顯得無比突兀。
她聽得出洛迎春的聲音,她們是同班同學,她家就在陸家院斜對面的半山腰。
洛迎春疾步飛馳,衝到小路上,笑容明媚而溫暖。
“你又去給豬配種啦?”她氣喘吁吁地說;“你去的時候應該叫我一聲啊,我好陪你去!”
方鴻雁停下腳步,母豬也跟着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拱着鼻子在空氣中嗅探。
“雨剛停,我就牽着它出門了!”
方鴻雁抑制不住地笑,她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和牙幫子;深邃的雙眼散射出清澈的光,長滿斑點的雙頰有着這個年齡本不該有的滄桑和憂鬱,生着口水癬的額頭佈滿皮屑,它向外界哭訴着欺辱與暴力!
“噢!配得怎麼樣?”洛迎春關切地問;
“很順利!等它生了豬仔,就有錢給妹妹交學費了!”
方鴻雁說這句話時輕鬆自在,跳動的雙眉如春日飛舞的柳葉,彷彿難題在瞬間被化解一般自在。
洛迎春的笑容卻在瞬間消散。
“走吧!我陪你回家!”
方鴻雁驚喜萬分;“太好了!”
“你……”洛迎春欲言又止;
“我?”方鴻雁看着洛迎春緊鎖的眉頭;
洛迎春索性講出了心中的擔憂:
“你是不打算升初中?”
方鴻雁沒有作聲,她窘迫地垂眉低頭,盯着自己破爛的粗製涼鞋;她也想繼續讀書,也渴望得到一雙新涼鞋。
“你爸不讓你念書了?”洛迎春追問。
方鴻雁家徒四壁,家裏一窮二白,唯一的可靠收入便是眼前這頭老母豬。
“我不念了!我要妹妹念書,她比我聰明,她要比我有出息才是,我要掙錢供她讀書。”
方鴻雁盯着母豬回答,聲音小如嗡嗡蜜蜂,淚水在眼眶打轉;她盯着扭扭拐拐地母豬,彷彿是盯着某個不確定的希望。
洛迎春感覺後背被人潑了盆冰水。她覺得自己的遭遇和可憐的方鴻雁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方鴻雁有父母,可父親無能,整日酗酒,靠打零工維持生計;母親游芙整日瘋瘋癲癲,打扮得花里胡哨、難以琢磨:
以鍋底灰描眉、石灰為脂粉、商陸果實為口紅……她穿的衣服也是奇形怪狀,有時將內衣外穿,有時冬衣夏穿,有時甚至用一塊花布裹住下身,以當做花裙子……無論何時何地,嘲笑和逗弄如影隨形,可她自己沉迷其中,卻不自知,旁人逗弄她,她咧嘴傻笑,或是跟着起鬨。
“那你自己呢?你才14歲呀!你怎麼掙錢?”
洛迎春眉頭緊蹙,在學校,她的朋友屈指可數,除開好朋友黃星瀾之外,方鴻雁算是她的第二朋友。
方鴻雁面露難色,她用乾癟的手指撓了撓下巴的燙痕,燙痕之上便泛過一道慘白的暗影。那是游芙所致,她不僅是個瘋子,還是個暴力狂,她發起瘋來,方鴻雁和她那孱弱的小妹妹根本無力招架。
“沒人供我讀書!”她無奈地搖頭,裝作毫不在乎,可眼裏的絕望卻讓真實情感原形畢露。“我爸沒有能力,你看,我媽是個瘋子,我得照顧她。”
洛迎春沒有再開口,她理解方鴻雁的處境,她想,方鴻雁就像是一隻佝僂在巢邊的雛鳥,巢卻築在萬丈懸崖之上的歪脖樹間。
她們邊走邊笑,開懷暢聊,從學校某個有趣的老師,到班裏某個邋遢的男同學,再到刁鑽古怪的校長夫人;學校的校長夫人是個整天耷拉着撲克臉且咄咄逼人的中年婦人,稍有不悅便會指桑罵槐。她管理着食堂,可寄宿的六年級升學生卻總是吃不飽!
“哎呀,終於不用再受那個老巫婆的罪了!”方鴻雁明快地說道;
“嗯!不過,下一級就要遭殃了!”
洛迎春眼前又出現校長夫人給學生盛飯時抖手抖勺的滑稽場景來。那場景雖滑稽,可卻帶着刺眼的痛感,每每想到,她的胃中就會傳來一陣飢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