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呼吸的痛
浴室里水汽氤氳,鍾情用手抹掉鏡子上的霧氣,望着眼睛紅腫的自己。
傍晚時分,天已經黑透了,路燈投下的光束白亮而淡薄,道路兩邊的梧桐落下稀疏的影子。冬季的臨安遊人稀少,漫步在街上,偶爾經過身邊的車輪摩擦聲都顯得很清晰。
黎邵晨見鍾情一直低頭走着,也不講話,便主動找話題:“聽說你大學是在北外讀的,你學的什麼專業?”
鍾情一愣,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過來卓晨上班,相當於是黎邵晨直接介紹過來的,人事部並沒有存放她的個人簡歷,所以黎邵晨這麼問很是應當。
“我讀的小語種。”
“小語種?”黎邵晨彷彿很有興趣:“法語,德語,還是意大利語?”
“法語,上大三時開了選修,也學了一點意大利語。”鍾情似乎有點靦腆。
“挺好的啊。”黎邵晨眼睛一亮:“那這次如果我們能成功跟麗芙卡對接,你能直接用人家母語跟對方交流了。”
鍾情認真思索了一下才說:“那我得提前好好準備下。服裝和貿易這塊,我有一些專業術語都不會說。”
黎邵晨樂了:“你還真說風就是雨啊!咱們這八字沒一撇,合作的絲綢廠都沒着落呢。我就這麼一說,你也信!”
鍾情一臉認真地看向他:“為什麼不信?憑黎總的人脈,再加上我們兩個的努力,我不相信會拿不下這個項目。”
“那你中午那會兒還跟我打賭。”黎邵晨微微眯眼,嘴角卻噙着笑意。
鍾情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相信卓晨有這個實力,但我不喜歡在商業競爭中玩這種騙人的把戲。”
黎邵晨嘴角的笑微微冷凝:“什麼叫騙人的把戲?”
鍾情索性抬起眼睛看他:“就是今天中午在飯店,你兩邊騙,給阮國棟和石星下套,這不是騙人的把戲是什麼?”
黎邵晨見她下頦微抬,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看住自己,那雙眼睛裏有質疑,有薄怒,卻沒有嘲笑和鄙夷,心裏突然有點不是滋味:“我那叫兩邊騙?我對石星說什麼了,除了邀請她吃飯我一句多餘的都沒說吧?我騙阮國棟什麼了,我跟他說考慮找家靠譜的絲綢廠合作,但如果石星找上他,給他開出更好的條件,答應給他更高的傭金,你以為他是那種信守承諾的本分人嗎?”
鍾情的聲音也跟着拔高了:“你拉着我在酒店等了半個多小時,不就為了讓石星看見咱們,跟着咱們走嗎?你跟阮國棟說有好生意,如果這時候有人橫插一腳,一模一樣的生意有人肯給更高的價碼,他有猶豫也是正常的啊!你明明就是每一步都算計好的!”
黎邵晨見到她眼睛微微泛紅,嗓音也有些抖,知道她這是真動怒了。可越是這樣,他越是露出笑意來,連聲音也跟着沉下來:“對,我就是算計好的。因為我知道他們兩個是什麼樣的人。如果石星沒想着橫插進來搶卓晨的東西,如果阮國棟是個誠實可靠的合伙人,那他們就都不會上當,也不會有任何損失。”
“可他們的這些想法也都是正常的,好奇競爭對手拿到什麼樣的籌碼,想賺更多錢,這都是人的本性——”
“別跟我扯人的本性!”黎邵晨冷笑地打斷她:“你覺得自己光明磊落,覺得我是小人行徑,但你也不睜開眼瞧瞧,自己腳站的是什麼地方!”
“哎我說,這大冷天的,你們倆走到門口也不進去,在這大眼瞪小眼地嚷嚷什麼呢?”白肆穿一件黑色短羽絨衣,縮着脖子站在飯店門口的暗影里:“趕緊的,我這菜都點完了,等你們等得快餓死了!”
黎邵晨面色微冷,轉身走了進去。鍾情走在後面,擰着眉心,神情看起來有點木木的。
白肆跟在鍾情身邊,打量着黎邵晨走得遠了,才小聲說:“鍾情,你跟三哥說什麼了,把他氣成這樣?我三哥脾氣多好一個人啊,多少年我都沒見過他生這麼大氣……”
鍾情聽他這麼一說,心裏也有點難受,又想起黎邵晨說得最後一句話,似乎是指責自己沒有站好立場,已經是卓晨的人了卻替星瀾說話,頓時又氣惱又委屈,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幾個轉,愣是強忍着沒有掉下來。
白肆見她眼睛憋得紅通通的,撓了撓後腦勺,又說:“我不是埋怨你的意思,我是好奇。真的,三哥那人脾氣挺好的,而且特別護短,我看他那樣子,應該是挺喜歡你的。”
鍾情一聽,連忙搖頭:“我們不是……你誤會了,我跟他是下屬和上司的關係,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白肆眼珠一轉,心裏頓時有幾分明白了,笑呵呵地說:“我懂。我說那喜歡,也不是指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三哥應該挺欣賞你的。所以啊,你別總跟他擰着來。”
鍾情想了想,覺得兩人吵架的內容怎麼也算是公司機密了,縱然黎邵晨和白肆關係再鐵,這種事也輪不到她一個外人來說。所以她只能搖搖頭,說:“不是的,我跟他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意見有分歧。我對他……我對黎總的為人還是很欣賞的。我能有現在這份工作,就是多虧他,我很感激他。”
白肆一聽,頓時覺得自己心裏的猜測八九不離十,特別高興地一拍鍾情的肩膀:“你能這麼想就對啦!”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到雅間門口,白肆把人拉住,小聲叮囑:“待會兒也沒外人,吃飯的時候,你就主動給三哥敬個酒,說兩句軟話,就都過去了!”
鍾情猶豫的功夫,白肆已經一手推開門,又推着她的肩膀把人送了進去,朝着裏面說了句:“你們先坐着,我去廚房催催菜。”
鍾情一步邁進去才發現,房間裏除了黎邵晨,還坐着兩男一女。房間很大,說是雅間,更像個套房。琉璃屏風,實木沙發,老榆木茶几,種種傢具一應俱全,還有一把藤製的千秋椅。房間裏熏着淡淡的檀木香,隱隱還有一股茉莉香片的味道,茶几上擺着紅酒瓶和幾隻玻璃杯,椅子上擺着厚實的靠墊,上面還放着一本書,看樣子屋裏的幾個人應該在這消磨了一段時間。
站在千秋椅旁邊的女孩子原本正在喝水,見有人進來,忙放下杯子,轉身走到門口迎接。她穿的非常樸素,黑色高領毛衫,鉛灰色麻料長褲,腳踩一雙厚底短靴,一頭烏黑的長發梳成高高的馬尾辮,看起來整齊又幹練。她走到門口,主動朝鐘情伸出手:“你好,我姓沈,我叫沈千秋。”
鍾情見她臉孔白皙,明眸善睞,姿態落落大方,頓時對這個初次見面的年輕女孩生出一份好感來,也伸出手握了握:“你好,我是鍾情。”
“外面冷,快進來吧。”沈千秋拉了她一把,又轉身去為她倒水。
鍾情見房間裏還有兩個陌生人,便朝着兩人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容貌英挺,氣勢也不凡:“你好,我是歐騁。”
另一個男人斜倚在桌邊,也微微點了下頭:“宋澤。”
沈千秋倒了兩杯水,一杯放在桌上,另一杯則直接端給鍾情:“聽說你們今天才從平城過來。怎麼樣,到了這邊是不是覺得這濕冷的滋味挺不好受的。”
鍾情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還好。我老家是這邊的,所以還蠻習慣的。”
沈千秋也笑了:“難怪。我當初從平城過來的時候,好幾年都不習慣。好懷念北方的暖氣啊!”
鍾情四下里打量了下:“不過這間酒樓還挺暖和的。”
“那是,中央空調開起來暖氣肯定足啊。”白肆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外面走進來了,帶上門,又搓了搓手:“千秋,快給我倒杯水,外面冷死了。”
沈千秋頭一偏:“飲水機在那,自己倒。”
白肆看到桌上還放着一杯水,立刻撲過去要拿,結果被黎邵晨搶先一步,端起來喝了。
白肆氣結:“那是千秋給我倒的水!”
房間裏這幾個,一個賽一個的懶,一個比一個脾氣大,從來都是自己倒水自己喝,除了沈千秋,沒人會給旁人倒水喝。白肆對此心知肚明,因此耍起橫來特別理直氣壯。
黎邵晨翻了個白眼:“來者是客知不知道。有本事讓千秋再給你倒一杯去。”
沈千秋已經恰到好處地扭過臉,繼續輕聲跟鍾情講話。
白肆可憐巴巴地自己去倒水。
人都來齊,不多時,飯菜陸續擺上來。
酒和熱茶都滿上,飯桌上的氣氛也漸漸熱烈起來。歐騁和宋澤各自舉杯,單獨跟黎邵晨碰杯。兩個人話都少,但又有明顯的區別。歐騁明顯是城府很深的那種人,話不多,但有點到即止的味道:“老三,去年忙,沒顧上跟你好好聚。這次你來了,事情辦完了,也緩緩再走。”
宋澤話更少,但務實:“有事說話,別自己一個人扛着。”說完也不管黎邵晨,自己一個人先把酒幹了。
黎邵晨也站起身,主動敬了兩人一杯酒,但什麼都沒說。
最後上場的是白肆。他站起身,先把每個人的酒給滿上,然後端着自己的酒杯站在那:“說起來,這兩年常駐臨安的也就只有我和千秋了。這次說起來也趕巧,你們幾位都是有事來臨安,二哥最近又搬回老宅子,今天大家能湊一個桌上吃飯,我覺得特別不容易。別的不多說,走一個!”
鍾情這時也看出來了,這哥幾個講話都按順序的,歐騁排老大,然後依次是宋澤,黎邵晨和白肆。也不知道這幾個不同姓的傢伙是怎麼湊在一塊,感情還這麼好。而且聽口音,黎邵晨和白肆都是平城的,而歐騁則有點南方口音,最奇怪的應該是宋澤。這人話少,不招眼,但一舉一動四平八穩,講話聽不出任何口音,鍾情觀察了半天,也沒看出這人是做什麼的,只是無端覺得這樣看似平凡的傢伙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
幾個男人說完,緊接着沈千秋就舉起杯子。她端的是一杯紅茶,熱氣騰騰的紅茶盛在擴口玻璃杯里,看起來如同一泊瑰麗的紅酒。沈千秋端着茶坐在那,腰桿挺得筆直,笑眯眯的,卻自有一份沉澱的氣勢:“說起來除了黎邵晨,我跟幾位都是初次見面。但我聽說過去這些年,各位對白肆都有不少照顧。我在這先謝謝各位。”
黎邵晨眼眸里顯出濃濃的笑意,看樣子跟沈千秋確實是很熟悉的老朋友。歐騁和宋澤各自微微頷首,算是接受了沈千秋的致謝。
就聽沈千秋又說:“我喝的是茶,各位喝的是酒,我也就不矯情了。很高興認識各位,還是那句話,以後各位遇到什麼事,就說話。能幫上的我絕不推辭。”
白肆在一邊,眼睛亮晶晶的。
鍾情這才發現,無論沈千秋說什麼做什麼,白肆都眼睛不眨地盯着看着,可聽沈千秋講話,又彷彿是白肆的長輩……雖然對這兩個人的關係有點糊塗,但鍾情聽到沈千秋講的最後一句話,還是忍不住笑了。不管沈千秋和白肆兩人是什麼關係,但說話的口吻真的很像,真像是一家子人。
幾人聽到她的笑聲,不約而同朝她看過來。鍾情這才意識到,似乎輪到自己敬酒說話了。她慌忙站起身,手裏舉的是白肆剛剛為她滿上的一杯五糧液。
不難看出桌上幾個男人都是好酒量,喝白酒用的並不是普通的二錢杯,而是外國人喝洋酒時用的那種利口酒杯。鍾情站起來后,只覺得手裏的酒杯沉甸甸的,下意識地垂眸一看,才發現白肆倒了滿滿一杯,少說也有三四兩酒。
鍾情知道白肆是故意的,他和黎邵晨多少年的鐵哥們兒,這麼做估計是為了讓自己好好給黎邵晨賠罪。這麼一想,鍾情心裏那點躊躇也淡了,把心一橫,舉着杯子說:“很高興認識大家。還有黎總,今天的事是我不好,惹你不高興了。”
說完,也不看一桌人是什麼表情,仰起脖子就把一杯白酒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
桌邊各位也都是能壓住場面的主兒,各自面上沒有顯露出什麼來,但心裏有什麼想法就說不準了,看向黎邵晨的眼神也都各自帶着深意。
沈千秋正好坐在鍾情的另一邊,見狀連忙拽着鍾情手臂坐下來,一邊越過鍾情瞪白肆:“你怎麼給她一個女孩子倒那麼些酒!”
白肆一縮脖子,指着鍾情撂下的空杯子:“可她都喝了啊。”
沈千秋又瞪了他一眼,一邊輕輕撫着鍾情的後背,低聲問:“鍾情,沒事吧?我讓服務員給你上一壺熱茶散散酒。”
鍾情坐下之後,別的感覺沒有,只覺得那股辛辣一路從口腔燒下去,胃裏彷彿燃了一團火,熱騰騰又有點酸辛,幾乎讓人坐不住椅子。
沈千秋一連跟她說了兩遍,她才聽清楚:“沒事……我喝點涼水就好了。”
胃裏已經燒起來了,再喝熱茶,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吐出來。今天這場合她也看出來了,人家哥幾個好不容易湊在一起聚會,她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吐出來,明擺着是給黎邵晨落面子。
沈千秋自己酒精過敏,喝不得酒,一看她臉頰酡紅,額頭和后脖頸都沁出細密的汗珠來,猜想這一杯酒下去,滋味肯定不好受,便起身出去喊服務員,要了一壺熱茶和一杯冰水。
黎邵晨坐在桌子對面,見她垂臉扶着額頭,也看不到具體表情如何,面上沒有露出什麼,心裏卻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種滋味一齊湧上心頭。
這頓飯一直吃到晚上十一點多。期間鍾情一直微微垂着頭,手邊的冰水被她喝得一乾二淨,面前的飯菜卻沒吃幾口。
直到沈千秋主動提出先送她回酒店,這才算解了燃眉之急。白肆不放心兩個女孩子走夜路,便說先開車送她們回去,然後再折回來跟三人聚。
直到三個人出了房間,歐騁才開口:“看着不忍心,就自己去送。坐立不安像什麼樣子。”
黎邵晨嗤了一聲,拿起宋澤面前的煙盒,抽出一根煙點燃,狠狠吸了兩口,才問:“哥,你說,我是不是變了?”
歐騁和宋澤同時抬起眼睛看他。歐騁看着他緊縮的眉頭,點點頭說:“是變了,才一年多沒見,一轉眼我們老三都到了為姑娘愁眉不展的年紀了。”
宋澤更簡潔:“誰都會變。你想說什麼?”
黎邵晨讓這倆人一噎,索性也憋不住了,掐掉剛燃了一半的煙,頗有點忿忿不平地說道:“不是老大你說的那回事。我和鍾情……她是我從對手公司請來的,今天我讓白肆出面,擺了阮國棟那老小子一道,鍾情說我做事不地道。”
飯桌上的殘羹冷菜都撤了下去,三個人挪到茶几,泡上熱茶,倒上醇酒,關起房門開始夜聊。
歐騁彈了彈煙灰,說道:“我一直覺得女人不適合談生意。女人心都軟,關鍵時刻容易犯猶豫。阮國棟這些年做的那些事,你不給他挖坑,他還自己刨呢。”
宋澤對於這其中的事不甚清楚,就問:“怎麼回事。”
歐騁簡潔明了地概括:“那個阮國棟,為了多賺錢故意給人提供質量不過關的原材料,邵晨公司剛起步的時候也被他坑過。聽說這幾年被他逼得生意關張跳樓的都大有人在。”
宋澤骨子裏還是很老派的:“警察局不管?”
“合同在那,樣品在那。他一口咬定是運輸途中被人掉包了。警方沒有確實證據能怎麼辦?”歐騁吸了一口煙,說道:“做生意就是這樣,一環扣一環,自己不夠仔細着了道,就只能硬吃下這個虧。頂多下次在別的事上找補回來。”
宋澤沉默片刻,說:“我贊同鍾情的看法。”另外兩個人都偏頭看他,宋澤放下酒杯,沉聲道:“他不好是他的事。老三,別為了不值得的人,髒了自己的手。”
歐騁也沉默,過了一會兒又問:“那個石家是怎麼回事?你給阮國棟下了個套,石家……應該也沒那麼無辜吧。”
黎邵晨扶着額頭說:“星瀾如今是石星當家,早先他爸爸管事的時候,也坑過卓晨一回。當時弄得公司差點破產,我家裏你也知道,老爺子一輩子清廉,家裏也沒多少存款,我和蕭卓然當初求爺爺告奶奶,最後還是池然給解了圍。所以這公司能有今天,是我們三個一起扛過來的。”
歐騁皺了皺眉:“都沒聽你提起過。”
黎邵晨苦笑:“實在不想什麼事都找你們幫忙。離開部隊,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能幹什麼,後來想到開公司……是卓少出的主意,我那時就想,就這一回,不靠任何人,就憑自己真本事,把這攤事做起來。”
歐騁說:“你成功了。”他端着酒杯,示意兩人碰杯:“現在卓晨發展這麼好,以後再有合作,也不能說是做哥哥的關照你,應該說是……老三照顧我這個做大哥的。”
黎邵晨被他給逗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行。那我就在這先答應下來。”
黎邵晨的心結解開,三個人轉眼又聊起別的,畢竟許久不見,推杯換盞,雅間裏的氛圍越來越好。反觀另一個三人組,情勢可就不那麼樂觀了。
鍾情在沈千秋的攙扶下走出酒樓,冷風一吹,覺得舒服了些。可剛一坐上白肆的車,就忍不住地犯噁心。車子沒開出多遠,沈千秋就在後座叫停,白肆本來開得也不快,說停就停,可還是晚了一步。
車子的暖氣開得足,鍾情一直抱着自己大衣坐着,感覺到要忍不住的時候,拿大衣擋着就開始乾嘔。
推開車門,鍾情踉蹌着腳步,幾乎是連滾帶爬衝到路邊的一棵樹下,“哇”地一口就吐了出來。
沈千秋和白肆一前一後下了車。沈千秋扶着鍾情,幫她支撐住身體,一看她懷裏大衣都蹭髒了,便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一邊還輕輕撫着後背:“沒事,沒事,吐出來就舒服了。”
白肆跟在後邊一看可不幹了,趕緊把自己的羽絨服給沈千秋披上,一邊還忍不住埋怨:“鍾情,你要吐就吐吧,這大冷天的,你別拿自己衣服擋着啊。”
鍾情本來晚上也沒吃什麼,吐到最後只剩水了,還覺得止不住的噁心。聽到這話,她有點不好意思,啞着嗓子小聲說:“你那車貴,弄髒了也挺麻煩的。”
中午黎邵晨借他的車開的時候,鍾情就聽出來,白肆特別心疼自己的車。剛剛坐在後座上暈暈沉沉的,腦子裏沒別的念頭,就一直想着,千萬不能吐在車上。自己一件衣服乾洗才多少錢,人家換個座套腳墊得多少錢……最重要的是,白肆是黎邵晨的鐵哥們兒,當著哥們兒的面,她不能給黎邵晨丟臉。
白肆一聽這話,瞬間沒詞了。過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其實也沒事。弄髒了就去洗洗唄。”說著,他瞅了站在一邊的沈千秋一眼。
沈千秋投給他一個“這還差不多”的眼神,又說:“車上沒水了,你去街對面給鍾情買瓶礦泉水吧。”
“嗯。”跑腿什麼的白肆也做習慣了。不多一會兒就買了兩瓶礦泉水回來。
鍾情用礦泉水漱了漱口,又喝了兩口。胃裏不再翻騰得難受了,但嗓子有點卡壞了,咽口水都覺得生疼。
不過確實如沈千秋說的,都吐出來,這酒也差不多就醒了。
回去的路上,白肆難得沒說什麼,顯得特別老實。
這裏面有聽到鍾情說的那句話覺得過意不去的成分,自然也有沈千秋對他的眼神暗示的原因。車子裏暖烘烘的,又沒有人說話,折騰了一整天,又喝了幾兩白酒,鍾情只覺得腦子混成了豆腐渣,不多時就睡著了。
直到車子開到酒店停車場,沈千秋想要把她弄到白肆後背上背着,鍾情才醒過來。
沈千秋一拍白肆肩膀:“愣着什麼啊,趕緊把人背上去。這又喝又吐的,大冬天最容易感冒了。”
白肆臉上顯出一絲微妙的不甘願,半晌才嘟囔出一句:“那麼大方就讓我背別的女人……”
鍾情睡眼惺忪地醒來,車門開着,冷風一吹,腦子瞬間就清醒了:“不用,我自己走上去就行。”
沈千秋身上披着白肆的羽絨服,鍾情身上穿着的是沈千秋的大衣,可憐的白肆跟在兩個人後頭,一手拎着礦泉水,另一手提着鍾情沾着穢物的那件大衣。他本來就有潔癖,可一想如果不拿着衣服,這衣服就得放在自己的愛車裏,頓時覺得腦門一緊,咬着牙拎上衣服加快腳步跟上去。
到了房間,沈千秋燒了壺熱水,扶着鍾情找了張椅子坐下,又摸摸她的脖頸:“體溫有點低,喝點熱水吧。”
鍾情點點頭:“我沒事。今天真是麻煩你們了。”看到白肆臉皮僵硬地推門進來,又看到自己那件大衣被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拎在手裏,鍾情瞬間臉皮發燙:“我來吧。真不好意思。”說著,她意識到自己身上還穿着沈千秋的衣服,連忙脫下來遞了回去:“謝謝你的衣服。”
沈千秋沒有接:“你穿着吧,明天去商場買件新的換上再還給我。反正我們離家近,比你方便。”
鍾情極少遇上這麼尷尬的事情,又一向臉皮薄,只能不停地說謝謝。見到白肆一言不發地進了衛生間,不一會兒裏面就傳來沖水的聲音,頓時臉更紅了。
沈千秋倒很鎮靜,一擺手說:“他潔癖。你別往心裏去。”
鍾情連忙搖頭:“沒有。”
沈千秋見她這副不自在的樣子,便笑:“你現在這麼不好意思,當時喝酒可挺沖啊。我都看呆了。”
沈千秋說話做事都一副平城當地的大妞做派,大方瀟洒,還帶那麼一點玩世不恭,鍾情被她這麼一調侃也笑了:“我當時就是……趕鴨子上架,白肆酒都倒了,我不都喝光也顯得太不上道了。”
衛生間裏不停洗手的人一直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聽到這哼了一聲走出來:“你這意思是怪我給你倒酒倒多了?”
鍾情搖搖頭:“沒,我知道你是好意,想讓我好好給黎總賠不是。”
白肆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他沉默了一下,才說:“其實今天你們兩個吵嘴的時候,我也聽着兩耳朵。我三哥是個直脾氣,好多事都不屑解釋,但阮國棟的事你是真誤會他了。”
鍾情抬起頭,就聽白肆一口氣說道:“那個阮國棟不是好東西,他坑了不知道多少人,三哥也被他間接害過,只是阮國棟自己不知道,還一直嚷嚷着讓三哥多提攜提攜他。還有石路成……我聽說你過去是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但我聽你今天說話那語氣,就知道他過去做的那些事,你肯定都沒摻和過去。鍾情,卓晨剛起步的時候,就被石路成用不正當的手段打壓過,你根本不知道那時三哥他們多慘……”
鍾情心裏一震:“不正當的手段?什麼意思?”
白肆搖搖頭:“具體的我不能說,你如果想知道詳細的,就去問三哥吧。”他望著鐘情的目光別有深意,語氣也不似往常跳脫:“但我可以保證,我說的都是真的。這件事三哥自己從來不說,但我聽人說,那段時間,他跟蕭大哥兩個人每天都睡在辦公室的地板上,最難的時候連吃盒飯的錢都沒有,最後要不是有人臨時出資,公司估計當時就關門了,哪還有今天這麼風光的卓晨!”
鍾情整個人都愣住了。卓晨剛起步的時候,也是她剛剛進入星瀾工作的時候,那時她還是個每天幫忙打印文件、各種跑腿的實習生,哪有資格參與公司高層的會議?所以白肆說的這些,她不僅在當時全不知情,即便是現在也無從求證。
白肆見她眼神愣愣的,也不講話,就說:“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之所以能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聽到你跟三哥說那些話,你心眼好,人也正直,和三哥是一個路數的。如果你能一心一意留在卓晨幫三哥打理公司,那就最好。”
後面的半句話他沒說完,但鍾情聽懂了。如果她敢對卓晨有二心,白肆他們這些做兄弟的不會袖手旁觀。
可越是想得明白,鍾情越覺得心裏亂糟糟的,如果真如白肆說的,石路成才是那個老謀深算的人,那麼黎邵晨今日的行為頂多稱得上“以牙還牙”,而星瀾和卓晨也不是單純的競爭對手,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死對頭!
那麼,對於她這個在死對頭的公司兢兢業業工作三年的人,黎邵晨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對待的呢?
白肆話說了一車,末了直接被沈千秋往門外一推,讓他在外面獃著去。見鍾情神情有些恍惚,沈千秋的臉上顯出幾分歉意,她拍了拍鍾情的肩膀:“白肆年紀輕,有些話說得欠妥當,你聽個意思就行,沒必要字字句句都去摳。”
鍾情站起身,朝她露出一抹感激的笑:“我知道。今天真的謝謝你們。”她望了眼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我明天去商場買件外套,就把大衣給你送過去。”
沈千秋又安撫了她好幾句,這才拉着白肆遠去。
送走了這對相處關係有些微妙的年輕男女,鍾情只覺得腦子彷彿炸了鍋,亂鬨哄的全是這些天來和黎邵晨相處時的情景。從浴缸里站起身,腦海里的最後一幅畫面定格在那天自己從商場走出來,給黎邵晨打電話的情形。她想自己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那天一個人剪了新髮型、換了新衣服,卻連拿電話的手指都輕輕哆嗦的樣子。她也忘不了手機那端黎邵晨篤定卻溫和的嗓音:“我才聽說這件事。鍾小姐,如果你能來,卓晨無任歡迎!”
浴室里水汽氤氳,鍾情用手抹掉鏡子上的霧氣,望着眼睛紅腫的自己。如果時光倒流一個月,她肯定不會相信,自己會跟陸河分道揚鑣;而石路成和黎邵晨兩個人,會在天秤的兩端輕重顛倒,給她的生活帶來這麼多的跌宕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