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意外之旅
有時候越是實話,才越傷人。
準備工作進行了兩周,很快就到了出差的日子。
卓晨公司上下對於鍾情跟隨黎邵晨兩人一起南下出差,並沒有感到多少意外,臨行前大家還在黎邵晨本人的帶領下到附近自助火鍋店大吃一頓,為兩人送行。用人事部小米的話說:“咱們黎總,出了名的愛玩。每個月不出次差,順便旅個游,渾身都得不自在。”
鍾情當時聽得直樂,後來想想,或許正是黎邵晨這樣外嚴內松的管理方式,才使得卓晨成為以高效、高質、高福利著稱的業內典範。
外界都認為黎邵晨是個不好對付的老狐狸,公共場合從沒人敢小看他看似泛泛而談的言論;公司內部的人對他無不交口稱讚,雖然上上下下都喜歡拿他打趣,但又都對他的每句話毫無異議地執行到底。能做到這般八面玲瓏,又不失威嚴,黎邵晨確實是一號不簡單的人物。
如今這位不簡單的人物正坐在機場二樓的茶室,興沖沖地端着兩杯茶走過來:“鍾情,你動作挺快啊!”
鍾情見他情緒高昂,如同一個迫不及待去春遊的孩子,不禁也笑了:“剛剛黎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好剛下出租。”
從出租車走到機場二樓,換做誰也費不了多少工夫。
黎邵晨把一杯茶推過去,眼眸微微眯起,笑得一臉燦爛:“嘗嘗看。”
要說黎邵晨這個人的長相,如若他肯冷下臉皮沉澱氣質,頗有幾分武俠小說中描述“眉若刀裁,目若寒星”的冷魅超然。可惜這人從來綳不住,面對相熟的同伴,更是喜歡笑臉迎人。這樣一笑,帥依舊是帥,距離感就沒了。連鍾情這樣多日心情欠佳的,見到自家老闆笑得這麼討喜,都忍不住也露出一個笑臉。
鍾情見小小一盞玻璃碗裏,碧綠的葉片青翠欲滴,茶湯清澈瑩然,看着就喜人,便掀開碗蓋,小小輕啜一口。
平城的冬季寒冷乾燥,鍾情一路走來,只覺得臉皮僵硬,唇舌乾燥,含了一口鮮醇的綠茶入口,便覺得整個人都精神起來,端起茶碗仔細觀看:“這是什麼茶,味道真不錯。”
黎邵晨獻寶一樣,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小小一隻茶葉罐:“蒙頂甘露。昨天回家從老爺子那順來的!”
鍾情對於黎邵晨的家庭有所耳聞,不禁失笑:“這茶肯定很貴。”
黎邵晨搔了搔頭,有點不好意思:“還成吧。是老頭兒從前一個學生送的。”
他沒好意思提頭天晚上回家,從老頭那偷茶的時候,被家裏幾位長輩連番打趣。
先是難得連一貫嚴肅的黎父開口問:“你不是從來都喝咖啡嗎?什麼時候對茶感興趣了?”
黎邵晨也會做人,早就把從鍾情那順來的茶葉分出一小罐,給老爺子遞了過去:“爸,您嘗嘗這個。”
黎父一輩子就兩個業餘愛好,品茶、下棋,黎家上下無人不知。家裏逢年過節,也收到許多旁人送來的各種茶葉,可從自己兒子手裏接過茶罐,這麼些年還真是頭一回。
黎父接過茶罐,打開來捻了兩片放在指尖搓了搓,又聞聞,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倒是把茶罐往旁邊站着的保姆一遞:“去泡一杯來。”
黎母在旁邊看得詫異,但也高興:“邵晨,從哪淘換來的茶葉?給你爸爸送也不多拿點,就這麼一小罐……”
黎父哼了一聲:“送?他這分明是換!”
黎邵晨從老頭書房裏拿茶葉的時候,只有黎父一個人看得清楚,這麼一說,其餘人才知道,家裏這位向來不知愁吃穿的大少爺,居然破天荒地從老爺子那順了東西走!而且還是黎邵晨本人向來不感興趣的茶葉。
黎母敏感地嗅出這裏面有點別的意味:“邵晨,你從家裏拿茶葉,是要送給誰喝?”
這點事也是明擺着的,如果送外人,犯不着從家裏拿小罐盛,直接從外面商場茶店買禮盒送過去就是了。這樣看似尋常、實則親密的舉動,大概只有朋友之間,才會如此。而黎邵晨從前的那些朋友,家裏父母都是認識或者聽說過的。
家裏幾位長輩一時間都頗感興趣地望向他,黎邵晨頓時覺得亞歷山大,撓了撓頭頂,咳嗽一聲道:“那個……也不是送誰。就跟一個朋友,我們倆分着嘗嘗。”
黎父鮮見地露出一點笑意,指了指桌上的茶罐說:“這茶葉,也是你那個朋友送的吧?”
黎邵晨自小家教森嚴,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這小子屬於典型的“外圓內方”,對待外人圓滑若水,對待親人朋友卻直來直往,是個耿直的脾性。
被老爹這麼一問,黎邵晨也沒隱瞞,索性直說:“啊,就我們公司,新招來的一個技術總監。她挺喜歡喝茶的,那天我看她泡茶,我也就來了一杯,喝着還不錯。”
黎父唇邊流露出淡淡笑意:“她家是蘇杭一帶的。”
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黎邵晨這個在外一手遮天的,在黎父面前都有點坐不住了:“啊,是。爸你怎麼知道的?”
黎父和黎母交換了一個眼神,語氣平淡:“年輕時候,在那邊老鄉的家裏小住過。那邊鄉下自家炒的茶,就是這個味,有點像水西翠柏,但比翠柏更青嫩。”說到這,他掃了黎邵晨一眼,別有深意:“這個茶,基本走出吳郡就喝不到了。”
旁邊還坐着黎邵晨的叔伯和嬸嬸,幾個大人眼神一交換,再落在黎邵晨身上的時候,就有了那麼點不一般的意味。
黎邵晨簡直如坐針氈,笑聲都發乾:“哈哈,還挺巧的。那什麼,爸,這茶你要是喜歡,明天我出差正好去那邊,再給你帶點過來。”
說完黎大少捏着小茶葉罐頭也不回地溜了。
到了一定年紀,家裏的長輩無論男女,在某個話題上都顯得特別有默契,也特別可怕。
黎邵晨一邊喝着茶,回想起前一晚在家中“因為一罐茶葉引發的慘案”,頓時覺得無比慘痛,一手遮着額頭,正經的蒙頂仙茶都喝不出香了。
鍾情見自家老闆表情不對,便問:“黎總,你怎麼了?”
黎邵晨抬起頭,看了眼表,發覺時間還早,便又搖搖頭垂下眼皮:“沒事。”
鍾情見他剛才還高高興興的,這會兒整個人都蔫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便又問:“是頭疼嗎?昨晚沒休息好?”
黎邵晨嘬着牙花子抬起頭,一臉鬱悶:“沒。就是想起家裏人老催着結婚,比較煩。”
鍾情聞言“噗嗤”一聲就笑了。
黎邵晨見她是真被逗笑了,也跟着樂了,一邊樂還問:“你笑什麼?”
鍾情直擺手:“沒。我就是覺得……”
黎邵晨不肯罷休,直追着問:“覺得什麼?”
鍾情悠悠笑着道:“我覺得黎總不像會缺女朋友的人。”
“嘿!”黎邵晨一聽這話,頓時不幹了,挺直身板一臉嚴肅望着她:“這話說的,我怎麼就不缺女朋友了!”
鍾情也被他問得一愣,下意識就說:“我聽他們說,黎總女人緣很好。許多女孩都喜歡你,所以……”
黎邵晨擺擺手,再度恢復了之前憂鬱的小表情:“女人緣好有什麼用,沒一個靠譜的。”
在旁人眼裏,黎邵晨這樣帥氣、多金、又能幹的年輕總裁,只有女人成堆衝上去把他淹沒的份兒,誰能想的到他也會一臉憂鬱地“恨娶”啊!
鍾情看得嘆為觀止,忍不住代表廣大未婚女性提出疑問:“那你覺得什麼樣的是靠譜的?”
黎邵晨垂着眼皮,大概是真為這事犯愁不是一天兩天了,一口接一口喝光整杯茶,都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直到上了飛機,兩人並肩坐下來,黎邵晨才不咸不淡說了句:“真心喜歡我這個人的,而不是看上我的錢,或者其他那些附加的東西。這樣的女人現在沒幾個。”
鍾情聽得一愣,咂摸片刻,忍不住笑了。
認真算起來,她認識黎邵晨也有不短時間,但兩人真正走近,卻是最近這一個來月的事。兩個人曾經是職場上針鋒相對的敵手,如今卻是合作無間的同事,她曾經也想過要定義黎邵晨這個人,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彙。
對自己曾經的敵人不計前嫌,在對方落難之際伸出援手,對所有同事一視同仁,卻對自己未來的妻子有着意料之外的“苛刻”標準……黎邵晨,是個外表圓滑世故,卻不失赤子之心的男人。
想到這,鍾情不禁微微笑了,在這樣的人手下打工,想必只要自己好好努力,接下來的日子要比從前在星瀾更精彩,也更自在。
飛機抵達臨安,兩人行李不多,提着便走。兩個人各自打開手機,黎邵晨盯着手機屏幕,不知是看到什麼,突然停住腳步。
鍾情走出幾步,發現後面沒人跟來,見到黎邵晨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什麼,便問:“黎總,咱們先打車去車站吧。去那邊只有大巴。”
黎邵晨抬起頭,露出一抹有些玩味的笑:“不了,行程有變。咱們先在臨安走一走。”
鍾情有些摸不着頭腦:“在臨安?”
黎邵晨笑容沉沉,頗有些高深莫測的味道:“上次你不是也說,蘇杭一帶處處盛產絲綢。咱們先在臨安逛一逛。”
鍾情總覺得那笑容里有陰謀的味道,可人家領導不說,自己也不好緊追着問,便點點頭,跟在旁邊一道走。
兩個人上了車,黎邵晨掃了眼手機屏幕,跟司機師傅報了個地名,便說:“時間還早,咱們先去酒店,歇一歇。”
鍾情一路稀里糊塗,跟着黎邵晨下了車,才發現車子停在一家酒店外。歐式建築風格,潔白大理石柱,一路走進去,越往裏走越覺裝潢華美,客人只有零星三兩個,倒是身穿黑色制服的服務員一溜溜站得整齊。
鍾情有些局促地站在大廳里,抬頭望了望牆壁上的彩色浮雕,也不知道是用了什麼材質,只覺得那浮雕光澤流動,瑰麗異常,一直仰着頭看,脖子都仰得酸了,卻還沒看到頂端。
黎邵晨拉着她找了張閑置的沙發坐下來,很快便有服務生送上兩杯礦泉水,一邊將房卡放在桌上:“黎先生,小姐,這是房門鑰匙,請收好。”
鍾情喝了口礦泉水,望着往來的人群,真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黎總,咱們出差……用不着這麼鋪張吧?”
黎邵晨看着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樣子就樂了:“又不是花你的錢,看你那心疼的小樣兒。”
鍾情看了看左右,小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咱們沒必要住這麼貴的酒店,三星酒店就蠻好的。”她還沒說從前在星瀾出差,自己住的都是一兩百塊一宿的快捷酒店,連一顆星都沒有。
黎邵晨眨了眨眼睛,笑得別提多狡猾了:“你放心,來這個地方物有所值……”
鍾情一頭霧水,但她敏銳地感覺到,黎邵晨會選擇入住這家酒店,應該不單單是為了擺譜享受。這麼一想,她索性也就安心下來,踏踏實實坐在沙發上享受着暖風喝水。
就這樣坐了大概半小時,黎邵晨突然站起來,語調輕快地說了句:“走了。”
鍾情連忙拎着包跟上。兩人大件行李都已經交給服務生送至客房,鍾情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到了酒店不進自己房間休息,卻非要坐在大廳喝水。此時聽到黎邵晨一聲召喚,匆忙站起身的同時,突然福至心靈:黎邵晨這是在等人!
兩個人站起身來,一前一後往外走,鍾情遙遙看到遠處走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卻聽到黎邵晨低聲說:“別盯着看,跟着我走。”
望着黎邵晨朝自己遞過來的手臂,鍾情微微猶豫,俏麗的髮絲順着她低頭的動作乖巧貼服在臉頰。抬起頭,正看見黎邵晨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鍾情一咬牙,便將手遞了過去。
兩人均穿着深色大衣,鍾情腳踩一雙五公分高靴,一眼望過去,男的英俊挺拔,女的高挑優雅,兩人相攜而行,頗是一副養眼的畫面。
遠遠地,有人朝着他們兩人的方向看過來,先是一愣,隨即快步走過來,主動朝黎邵晨伸出手:“黎總,這麼巧。”
鍾情挽着黎邵晨的手臂,彆扭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待看清楚來人,瞬間覺得手不酸了,腿不僵了,整個人都自在了。
劉靖宇,也就是從前大家口中的大老劉,星瀾的技術總監,此時正朝着兩人露出恰到好處的笑臉。
黎邵晨跟他握了握手,臉上露出淡淡驚訝:“劉經理,是挺巧的。”
鍾情站在一邊看着,心裏默默給黎邵晨腦袋扣上一個“影帝”的皇冠。
說話間,大老劉已經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那副原本只是客套的笑意里不知怎麼的,彷彿含了點別的味道:“小鍾,聽說你離開星瀾,就去了卓晨,沒想到這麼快就跟着黎總一塊出差了!前途無量啊!”
鍾情只露出一個短暫的笑容:“你太客氣了。”
她自問做不來那麼虛偽,對着自己不喜歡的人還笑臉相迎。原本在公司也稱不上多好的同事,如今站在敵對的位置上,更不可能有什麼好語氣了。
大老劉還要再說些什麼,就聽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劉經理,房間沒問題了吧?”
幾次針鋒相對,鍾情對這個聲音不能更熟悉了。不久前聽李茶說,石星準備親自負責麗芙卡的單子,原來是選擇帶了劉靖宇一同前來。
劉靖宇朝着兩人微笑地道了句:“失陪。”接着便小跑地奔向前台。他也是年逾四十的人了,啤酒肚,小短腿,跑起來如同一隻吹得有些蔫的球。饒是如此,跑到石星跟前,還能聽到他殷切的聲音:“大小姐,房間換好了。這次肯定沒問題了。”
鍾情小聲問:“你來這,就是為了跟她打個罩面?”
黎邵晨側過臉朝她挑挑眉:“我是那麼膚淺的人嗎?”說著,他又拍拍鍾情手臂,好像在安撫小朋友:“待會你什麼都不用說,記得保持微笑。”
鍾情小聲嘀咕:“你這意思是讓我裝高貴冷艷嗎?”
黎邵晨投給她一個讚許的眼神:“覺悟很高啊!”
這麼一說笑,鍾情好像也沒那麼緊張了。說緊張也不妥當,如果說單獨跟石星見面,她也沒什麼好緊張,反而是其他諸如憤怒、怨恨等負面情緒佔了上風。可眼下很明顯是公事上打交道。她一時間還摸不準黎邵晨的用意,兩人現在這樣主動上前,似乎還有點做戲的成分在裏面,也難怪鍾情覺得不安。
走到近前,黎邵晨主動跟石星打招呼:“這不是石大小姐嘛?沒想到這到了臨安市,還能遇上熟人!”
石星轉過臉,她大概許多天都沒休息好,一雙眼眸描繪精緻,卻遮不住眼睛下方濃重的烏青;唇上塗著橘紅色的唇彩,搭配暖色系的眼影,使得整個人看起來勉強有了些精神。
她的目光先在黎邵晨面上停了片刻,而後看向鍾情,唇邊隨即漾起一縷笑:“確實是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在我身上裝了竊聽器。怎麼我走到哪,卓晨的人就跟到哪。”
“呵呵。”黎邵晨只笑,不說話。
即便不喜歡石星,鍾情也覺得黎邵晨這聲“呵呵”笑得太尷尬了。不過她趁機瞟了一眼石星的表情,冷冷的,卻沒動怒,看樣子很可能不知道黎邵晨這聲“呵呵”是罵人的意思。
劉靖宇主動打圓場:“兩位是今天才到這邊吧?”
鍾情先是一愣,隨即注意到石星手上提着的購物袋。這才明白過來,這兩位估計在這邊住了有幾天了。也難怪黎邵晨能收到消息,知道到這邊來堵人。
黎邵晨微微點頭:“才到。”他又將目光看向石星:“石小姐,相請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吃頓中飯?”
石星嘴角輕輕翹起,目光如同兩枚小小的鉤子,在黎邵晨身上打了個轉:“吃飯也不是不行,不過還是等我們辦完正事吧。”
黎邵晨似有所悟,點點頭:“既然這樣,就不耽誤石小姐辦正事了。”
石星點點頭,朝着劉靖宇做了個手勢:“我的名片呢?拿一張給黎總。”
大老劉估計也有點懵,愣了一下,連忙從隨身的挎包里摸出名片盒,抽出一張雙手遞過去。
黎邵晨接過來,似乎很認真地研讀過上面的內容,這才朝着石星微笑,目光深邃:“那就在這兒,先恭祝石小姐馬到功成。”
石星原本就是個美人,儘管面有疲色,嫣然一笑的時候依舊動人:“好。等事情告一段落,我請黎總吃飯。”
黎邵晨狀似戀戀不捨地忘了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直到兩人一塊走出酒店旋轉門,鍾情才長舒一口氣。
黎邵晨此時的神情已經恢復正常。兩個人並肩走着,黎邵晨看着她笑:“怎麼,這麼怕那個石星?”
鍾情瞥他一眼:“跟她相比,還是黎總你更令人生畏。”
黎邵晨瞪大眼睛,一臉無辜:“我長得很嚇人嗎?”
鍾情對於他這樣的瞬間變臉頗為無奈:“你長得很帥,但朝着人放電的時候確實有點嚇人。”
黎邵晨挺了挺胸,做大義凜然狀:“我這可都是為了公司。”
鍾情完全摸不着頭腦:“我不明白……”
走到停車場,黎邵晨示意她留在原地,自己走到一輛黑色路虎邊上,敲了敲車窗。
車窗降下來,露出一張非常年輕的臉。看清楚來人,那人打開車門竄下來,狠狠給了黎邵晨一個擁抱,一邊大聲說:“我家小黑就拜託你了!三哥,千萬仔細啊!別搶路,別超速,別玩漂移!”
黎邵晨給了他一記手拐:“這車想漂也很難好吧!”
那人一臉委屈地捂住胸口:“三哥,我這也算是千里送車吧!”一轉臉,他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鐘情,立刻嗷嗷叫:“這位美人,你好!”
鍾情走上前:“你好。”
黎邵晨笑着給兩人做介紹:“這是白肆,我們私底下都叫他四兒。四兒,這是鍾情,我……新挖來的技術總監。”
白肆模樣長得好,毛刺頭,一雙鳳眸深邃含情,俊俏得如同從畫上跑出來的美少年。見到鍾情笑得格外燦爛,主動朝她伸出手:“鍾情你好!以後來臨安玩就找我,號碼跟三哥要!這片兒都我罩!”
鍾情幾乎要笑出來:“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白肆又說:“聽你說話聲音不像北方人。”
鍾情報了個地名,說道:“是吳郡下屬的一個鎮。”
白肆幾乎跳起來:“嗷!那地方我知道!我前年去過!你們那鎮上有種點心,特別好吃,叫情人笑!”
鍾情愣了愣,歪頭想了下才反應過來:“你說的是玫瑰酥吧?”
白肆拿手那麼比劃:“就比乒乓球還小,一口一個,酸酸甜甜的,還有一股玫瑰味。”
鍾情笑了:“就是玫瑰酥,那個配綠茶吃最好。”
黎邵晨見這兩個人都說得兩眼冒光,完全沒有自己插話的餘地了,咳嗽兩聲說:“咱們……是不是正事要緊?”
鍾情立刻噤聲。
白肆撇了撇嘴:“小氣!”
黎邵晨一拍他的頭:“忙完這幾天,我們正好會過去那邊,等到時給你寄過來點不就得了!”
白肆立刻蹦起來:“不成!我跟着你們一塊去!那東西寄快遞肯定都碎成渣了!”
黎邵晨把他往後一推:“這事回來再議。我現在跟你鍾情姐有正事,別添亂。”
白肆一臉委屈。
鍾情笑着安慰:“這大冬天的,也沒幾家賣那個。等我晚上往家裏打個電話問問。”
白肆朝着她眨巴眨巴眼:“好!”
黎邵晨打開車門示意鍾情趕緊上去,一邊說:“今晚大家一塊吃飯,到時有得聊。你們倆別在這戀戀不捨的了!”
白肆抱着手臂,弔兒郎當地吹了個口哨:“三哥,你這是醋了吧!”
黎邵晨斜了他一眼,那個角度鍾情看不到,白肆卻看得清清楚楚,當即在嘴巴上做了個拉鎖的動作,又朝兩人招招手:“一路順風!晚上見!”
一路開出停車場,鍾情才說:“沒想到他一個男生,居然喜歡吃小甜點。”
黎邵晨嗤笑一聲說:“你別看他長得嫩,你以為他多大?”
鍾情驚訝地側過身:“看那樣子,頂多也就剛上大學吧。”
“他今年大四,過完年就畢業了。”黎邵晨又補充了句:“他不喜歡吃甜點。”
鍾情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是給他喜歡的人買?”
黎邵晨悠悠一笑:“那小子有福氣。”
鍾情看到他淺笑着的側臉,瞬間想到不久前,他在酒店對着石星兩眼放電的刻意笑容,便問:“黎總,你剛剛說請石星吃飯,不是真心的吧?”
剛好拐過一個彎,黎邵晨把着方向盤,轉過臉朝他一笑:“怎麼,才發現我堅貞不屈的本質啊?”
鍾情囧囧有神,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接口:“我就是覺得……明知道她不可能會答應……”
黎邵晨反問:“你為什麼覺得她不會答應。”
鍾情認真地分析:“他們會在臨安逗留,明顯是為了找能長期合作的絲綢廠。這個當口上遇見同行,一般人都會擔心被截胡。石星雖然入行經驗淺,但她知道星瀾和卓晨一直是死對頭,又有劉靖宇在一邊提醒,對於你的邀請,肯定有一百二十個提防……”
黎邵晨接口道:“而且我身邊還跟着你。以石星那個大小姐脾氣,肯定不會樂意跟情敵一起吃飯。”
鍾情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黎總,這麼往人傷口上撒鹽,真的好嗎?”
黎邵晨呲牙一樂,望着她的眼睛熠熠閃光:“有些事,別人不說,你自己心裏也過不去。沒準說得多了,聽得麻木了,時間一長,你也就沒感覺了。”
鍾情想反駁都覺得沒話說,乾脆什麼都不說了。
黎邵晨見她怔怔望着前方,一語不發的樣子,腦海里又回想起兩個人初次見面時,那個倔強蜷縮的背影,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心裏有一個很隱蔽的地方,微微一軟。
車子開出一段路,黎邵晨突然說:“你看後視鏡。”
鍾情往後視鏡的方向瞟了一眼,後面跟着一輛銀色的大眾轎車:“怎麼了?”
黎邵晨嘴角微撇:“那輛車跟着咱們有二十分鐘了。”
鍾情下意識地就想轉頭,被黎邵晨摁住手臂制止:“別往後看。”
鍾情腦子轉了幾個彎,終於反應過來:“後面是……石星派的人跟着?你剛剛在酒店故意跟她假裝偶遇,就是為了引她上鉤?”
從離開機場,黎邵晨的反應就不對勁,先是一個勁兒地搗鼓手機,看樣子應該是收到了什麼信息。緊接着兩個人大老遠趕到一個高檔酒店,在大廳里等了半個多小時,直到看見劉靖宇走進來,黎邵晨才慢悠悠拉着她起身。和石星說話就更顯得刻意了。
雖然黎邵晨出了名的招蜂引蝶,但平時圍着他轉的女孩子很多,也不見他吐個口,真主動約誰吃飯……尤其這個對象還是石大小姐!
黎邵晨聳了聳眉毛,嘴角掛着一縷得意的笑:“老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跟着我混得時間長了,你也跟着變聰明了啊!”
鍾情扶着額頭小聲嘟囔:“這也太明顯了吧!”
“你說什麼?”
鍾情坐直身體,忍不住提高聲音:“我是說,儘管我還沒想明白黎總為什麼要這樣做。但這招太明顯了,星瀾的人不一定會上當。”
黎邵晨笑了一聲:“這不是已經派人跟上了嘛!”
鍾情小聲嘀咕:“石星應該沒那麼笨。”
黎邵晨瞟了她一眼:“你倒是客觀評價。”不等鍾情說什麼,他又說道:“石星腦子不笨,但脾氣不小,又出了名的目中無人。驕傲的人,跌跟頭總要比其他人狠一些。”
鍾情若有所悟,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咱們這是要去哪?”
黎邵晨大笑出聲:“鍾總監,我看就這麼把你拐走賣了,也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鍾情橫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我可不值錢。要賣也是賣你。”
耍嘴皮子,全公司上下誰也比不過黎邵晨。聽鍾情這麼一說,他更來勁了:“你可別謙虛!鍾總監才貌雙全,吃苦耐勞,又是我花重金從敵對公司挖來的,你這要是跟人跑了,我可賠死了!”
鍾情憋得臉發紅,半天才擠出一句:“放心,我這個月工資還沒領呢,要跑路也是拿到錢才跑。”
黎邵晨哈哈大笑,雖然還分出一半心思開車,但整個人的眉眼都生動起來。他微微側過臉,睨了鍾情一眼,說道:“放心,2月3號就是小年,到時工資獎金都少不了你的!”
小年……鍾情一聽這個詞,頓時渾身一冷,猛地想起幾個星期前,石路成在公司晚宴上說的那番話。小年夜,是石星和陸河結婚的日子。
黎邵晨向來擅長察言觀色,見鍾情聽了自己剛剛那句話,整個人都萎頓下來。車子裏暖氣開得很足,她卻臉色蒼白,彷彿連嘴唇都在微微發抖,不禁問:“你怎麼了?”
鍾情搖搖頭:“沒事。”
黎邵晨將自己講的話翻過來倒過去想了幾遍,終於記了起來,覷着鍾情臉色道:“我想起來了。石星跟那位陸先生的婚禮就在小年夜。”
鍾情沒有講話,只是抓着手提包的指尖悄悄攥緊。
黎邵晨倒直接,收回視線看着前方路況:“婚禮你要去參加嗎?”
鍾情臉色蒼白,連說話都缺乏底氣:“石路成病重……婚禮不一定能如期舉行。”
黎邵晨聽了這話,不知怎麼的就湧起一股薄怒:“人家現在是訂了婚的未婚夫妻,結婚是早晚的事。”
鍾情眼眶一酸,微微點頭:“倒也是。”
等紅綠燈的空檔,黎邵晨鬆開握着方向盤的手,將手臂搭在鍾情的椅背上,靠近看着她的側臉問:“你這算是對前男友舊情難忘嗎?”
鍾情垂着眼,半天才說出一句:“他欠我一個解釋。”
“解釋?什麼解釋?”黎邵晨嘴角彎出一縷冷笑:“無論是什麼原因,他拋棄你轉娶富家千金是事實。”
鍾情聲音微微哽咽:“黎總,我不想談這件事。對不起,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現在沒法談這件事。”
面對李茶的好言勸解,她語氣尖酸反唇相譏;而面對黎邵晨的冷嘲熱諷,她卻軟弱逃避不想面對。
科學家說,人在面對巨大的打擊或困境時,會先後經歷五個階段:拒絕、憤怒、掙扎、沮喪和接受。鍾情也自己判斷過,她現在的這個階段,應該已經經過了“憤怒”,正在向“掙扎”靠攏。可這些都是冷冰冰的數據分析,不知道科學家在做出這個總結時,有沒有想過,每一個經歷這些階段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而無論已經走到哪個步驟,無論旁人如何看待,那個當事人都會覺得痛不欲生。
她現在壓根沒有辦法直面這個問題,也不想聽任何人再提起那個人的名字,或者跟兩人過去相關的任何事。她只能自我催眠,努力淡忘,才能看似刀槍不入地認真工作、努力生活。
只有不去想,才能咬着牙撐過去。
後方響起車輛的鳴笛聲,黎邵晨一個晃神,猛地一踩油門,車子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
車子裏的兩個人彷彿都渾然無知。一個逕自陷入沉思,另一個,則在偷偷觀察對方的表情。
人生第一次,黎邵晨有點痛恨自己這張快嘴。
他自小就受長輩喜歡,得小姑娘歡心,哥們兒朋友一大堆,不僅因為他模樣家世都出色,更因為他這張嘴能說會道。用從前跟他合夥開公司的蕭卓然的話說,黎邵晨一張嘴,死人能讓他給哄得笑出聲來,活人也能讓他給生生氣死。
他一直覺得自己這樣沒什麼不好。可是看到鍾情眼眶通紅,明顯是強忍着眼淚跟自己說話,他就覺得自己那些話雖然說得都對,但就應該生生咽下去。
因為有時候越是實話,才越傷人。
而他不想身邊這個女人再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