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魏家在本朝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世家,祖上七代為官,官至大將軍者五人,戰死沙場者眾。本朝歷代君王都對魏家多有眷顧,故在蘇大人勸說其急流勇退時,魏大人毫不在意朝廷風雨欲來之勢,甚至在皇子中選擇了一位予以效忠。
蘇大人離京時,雖對好友的處境頗有憂慮,但卻未想魏家會在短短几月內被冠上通敵叛國的罪名,更甚者,待刑部上門提人時魏家上下已無活口。天子腳下,京城重地,正二品大將軍被人誅殺,刑部連查了半月,最後竟以畏罪自殺結案,這是何等無能。
蘇大人自打辭官歸故里,便不再關注朝廷政事,一心撲在教書育人上,要不是今日上京趕考的學子回來拜訪老師,他也不知京城裏發生過這樣的大事,在嘉興縣裏對此事甚至連絲風聲都沒有!
他在學生面前硬壓抑住了情緒,回家中見得妻子,卻忍不住低聲哀嚎。
蘇大人和魏大人相識於微時,蘇大人年少成名前曾拜在蜀山派門下學武,魏大人是他的師兄,蘇大人看着魏大人從一個小兵到正二品輔國大將軍,一路腥風血雨,征戰沙場,其中的苦楚不是外人可知。兩人十幾年宦海沉浮,娶妻生子,相約年老之後退隱蜀山,孤江垂釣,月下走棋,現如今一切都成了空談。
若是魏家是刑部判其有罪入獄,蘇大人還能千里奔走,為其找出證據洗刷冤屈。可如今這是一樁無頭公案,一夜之間魏家一百零三口全部被殺,部分房屋被燒,長子長卿幼女宛如屍骨被烈火焚燒,其狀慘不忍睹。
“那…….”蘇夫人心存僥倖的想詢問閨蜜魏夫人,雙目與蘇大人的雙眼一對,便知魏夫人也已經命喪九泉。不由悲從中來,趴在自家夫君懷裏低泣。
蘇大人懷抱着嬌妻,心裏五味陳雜,之前一聽到魏家消息時,他幾乎想立即策馬揚鞭,直奔京城,為好友翻案,收斂屍骨,為其安葬。可回到家中看着嬌妻弱子,他實在開不了口要重返京城。蘇大人其實知道,此時回京城,必會捲入漩渦之中無法脫身,魏家的血案大抵有皇子涉足其中,要還魏家一個公道,談何容易。
他低聲輕嘆,惆悵的看着園中戲耍的兩個女兒,定不下主意。
蘇夫人和他夫妻二十幾載,如何不知蘇大人此時心中的哀傷和打算,對於魏家的遭遇她雖同情,想有個青天老爺還魏家一個公道,但又捨不得讓夫君冒險。魏家的下場太過慘烈,她不想蘇家重蹈覆轍。
蘇夫人緊咬着唇,淚眼迷離的看着皺眉沉思的丈夫,見他張口欲言,立即伸手掩住了蘇大人的口道:“一切等祖母八十大壽后再!”
蘇大人感覺到唇上妻子顫動的手指,剛下定的決心又亂了,咽下未出口的話語,他點了點頭,答應了妻子的請求。
大人間的悲傷氣氛未影響到孩子們的心情。
太祖母的壽辰將至,家裏頭已熱鬧了起來。
蘇大人書院裏學生同僚,宗族裏的親戚朋友,紛紛前來拜壽。再加上蘇家特意請的戲班子,在亭外每日開鑼唱戲,引得街坊四鄰都到蘇家來溜達。
映雪難得停了幾日功課,跟着夏露他們上躥下跳,得空便陪着太祖母看戲。這朝代流行的戲劇有些像話劇和越劇相組合,唱腔上講究個利落乾脆,映雪連聽了幾日倒也成了個小小戲迷。
過了三日,太祖母八十大壽。
允文畫了一副觀音像送給太祖母。
修文祺文做了根桃木拐杖送給外祖母。
夏露和映雪彈琴跳舞,這一場景算得上綵衣娛親,樂得蘇老夫人從壽宴開始起就笑得合不攏嘴。直念叨着,如今總算是合家團圓了。
壽宴的流水席連開了兩日,晚間還放了煙花爆竹。這在嘉興縣裏算是風光無比前無古人的壽宴了,讓蘇老夫人的老姐妹們好一通羨慕。
在熱熱鬧鬧,賓主盡興下,蘇老夫人的八十壽宴圓滿結束。
第二日,蘇大人便啟程去京城、他與蘇夫人再三商量,決定先行回京,就算不為魏家翻案,也要從亂葬崗中接回友人骸骨,另尋墳地,讓魏家全族入土為安,免做孤魂野鬼。
映雪和蘇夫人站在縣城門口,遙望着蘇大人策馬揚鞭絕塵而去,很快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很快連黑點都消失在城外的揚長古道上。
映雪不明白為何蘇大人會如此行色匆匆,亦不明白蘇夫人為何憂心忡忡的看着蘇大人遠去的身影,她抓着蘇夫人的衣角,仰起小臉撒嬌道:“娘,爹爹什麼時候回來?”
蘇夫人抬手輕撫映雪的小腦袋,苦笑道:“很快就會回來的!爹爹去京城給小雪買芙蓉酥,小雪最喜歡吃的對不對?”
“恩!那爹爹要快些回來,小雪很想吃芙蓉酥!”映雪嘴角揚起天真的笑容,假裝看不懂蘇夫人擔憂的神情,她牽起母親涼涼的大手安撫道:“娘,爹爹一會就回來,我們先回家聽戲好不好?”
“好!”蘇夫人愛憐的看着幼女撒嬌,暫且按下心中的忐忑,牽着映雪轉身回府。
蘇大人這一去,足足一月有餘,但好在書信不斷,蘇夫人得了信,心中的不安也淡去不少。由信得知,這一月多來,蘇大人都在亂葬崗尋找魏家人的屍首,因時間過久,當時又沒有為死者立碑,很多屍體已經難以辨認。蘇大人信中所述只怕還要多花費些時間。
而魏家的消息在此時終於傳遍了全鎮。
映雪得知時,還有些不敢相信。自重生於世,生活平淡安逸,猛然間,身邊竟然發生了這樣的巨變。不免心中感慨。身邊夏露也紅了眼,雖然她和魏家的幾個孩子都不對付,但是不過半年分離,死對頭就真的死了?她還記得魏宛如罵起人來像炮仗一般,打架喜歡抓人頭髮,怎麼一下子就沒了呢?
“爹爹這次去京城是為了魏將軍安排後事!”允文慢條斯理的整理着東西,輕拍着圍繞在他身邊求證的弟弟們的肩膀:“好啦,莫要再提此事!以後書院放學早些回來!”
“大哥你收拾包袱是要去哪裏?”修文祺文異口同聲問道。
允文自然不會告訴這兩個事兒頭,三言兩語的打發了弟妹回房念書。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就打算留書出走。卻不想小妹映雪踮腳站在窗口直愣愣的看着他道:“大哥,你是要去京城么?”
映雪能猜中他的心思,允文並不感到吃驚,他將食指放於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腳踏窗框身背包袱,竟然施展輕功,幾個起落躍出了府去。
映雪被蘇允文突然顯露的武功驚到,忘記了準備好的說詞,微張着小嘴,眼睜睜的看着一向淡定的大哥做了件蠢事。待回過神來去尋大人,早已經來不及了。
事已至此,蘇夫人只得連夜修書給丈夫告知其長子去京的消息。
蘇老夫人為此連着兩晚都沒有睡好,兩個長輩每日唉聲嘆氣,讓映雪心中小有愧疚,當時太過於震撼大哥原來是深藏不露的練家子一事,未能及時阻止他前去京城。
得知魏家消息時,映雪便明了蘇大人此次返京的原因,亦明白了其中的風險和隱憂。父兄這一去,只怕前途險惡…….她不敢再深入想下去,只求蘇大人他們吉人自有天相。
第三日蘇老夫人帶着一家老小去寺廟為孫兒祈福,映雪也乖乖的對着泥菩薩磕了三個響頭,若是前世,此事映雪萬不會做。但如今輪迴轉世或是穿越時空,冥冥之中讓映雪想不信也不行。
寺里主持見她小小年紀如此虔誠,還特意送了串開過光的沉香佛珠手鏈給她。讓夏露和修文他們好一番羨慕。
老夫人燒了香磕了頭許了願,又添了眾多的香油錢,心裏寬落不少。由蘇夫人攙扶着回了蘇府。為表誠心,這一次蘇家均是步行前來,未坐馬車。老夫人她們走在前方,映雪兄妹幾個居中,丫頭婆子殿後,一群人慢慢吞吞的走回了蘇府。
老夫人年歲已大,走了這麼大段路程早有些吃不消,但她固執的不願下人背抬,一步一步的走至家門口,卻看見大門邊有一個小乞丐趴着。她方跟菩薩許願要多做善事,只求菩薩保佑蘇家平安。如今見了這小乞丐立馬想起了誓言,讓下人施捨點銀子糕點給這小乞丐。
丫頭婆子離老夫人遠,路上聲音又噪雜,一時間沒聽見老夫人的吩咐。
映雪跟在老夫人身邊,眼見着老夫人臉色一沉似要發火,忙自個兒跑到小乞丐面前將手裏捏着的雲片糕遞給他。
可那小乞丐卻不伸手來接,好似睡着一般一動不動。映雪只得忍着小乞丐身上的散發的惡臭,把糕點放到他嘴邊。
這小乞丐一頭長髮油膩膩的結成一塊塊膏狀,滿臉是泥土乾枯后結的硬塊,看不出膚色,眼睛藏在長長的劉海後面根本看不出是睜開着還是閉上了。映雪怕他是餓昏了,或是已經餓死在家門口。等了半響他沒回應后,映雪伸手拂開了小乞丐的長劉海,手掌貼上他的額頭試探體溫。
卻不想小手被那乞丐一把抓住,他低啞着嗓子道:“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