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
九日清晨,那一天的風沙很大,整個大漠瀰漫在一層淡黃的顏色里,五萬西月將士整裝待發,在城門外的地方駐紮。這一天,玉綰嫁給任逍遙。
那場婚禮的儀式很盛大,兩旁道路上鋪滿了金色的流蘇,異常華美。儀仗隊也都是早早地佈置完畢,只等玉綰和他們的皇子走過這一條長廊的台階。他們為這對新人祝福獻禮。
為玉綰梳頭的是小桃,小桃握着梳子在玉綰頭髮里全神貫注地滑動,她只是個小宮女,平時只會給主子梳一些普通的髮髻。像這類皇家女兒出嫁時,要求梳成的那種煩冗的髮式,小桃其實根本做不來。但有玉綰的支持,她還是握起了香木梳,為玉綰梳起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頭。
頭梳好后,將最後一根璀璨的琉璃簪插入玉綰的髮鬢中,小桃開始仔細端詳鏡子裏的帝姬。一瞬間似被晃花了眼,其實不消如何複雜的打扮,玉綰本身,便足夠明亮照人。
無論如何,這一天,也還是來了。
任逍遙還是很尊重她,提前準備了鳳冠霞帔,與中原的一般無二。玉綰穿上衣服后對着鏡子沉吟了良久,她只是不知道,任逍遙的內心是不是也做着一個迎娶真正的君玉綰的準備,而不是,只想要一個他能控制住的王妃。
這時,居然有人敲起了門,小桃停頓了一下,出聲道:“進來。”
門被從外面推開,一個人影迅速走進來。完全出乎了意料,這個人竟是許久未見的歸海藏鋒。
小桃很驚訝地瞪大了眼,看着他叫道:“歸海大人!”
歸海藏鋒身着一襲正統的大內侍衛的衣服,在看到玉綰的時候,面上的表情也是帶着一絲忍辱不驚。他怔怔地盯着玉綰,俯身行禮:“屬下參見帝姬,帝姬千歲千歲千千歲!”
玉綰低下頭,輕輕看着他說道:“起來……歸海,你來可是有事情要說?”
時值大婚在即,歸海藏鋒在這個時候出現,確實有些耐人尋味。小桃也狐疑地看向他,雖然她和歸海藏鋒是一同進的宮,但歸海藏鋒始終都在沈相的身邊,未有稍離半步,直到今天也不過是小桃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見到他。
歸海藏鋒靜默,半晌過後,他雙手捧上前,遞出一個做工精細的錦盒,聲音低沉:“殿下。這是相爺送來的禮物。”
玉綰心底微微一驚,目光瞥到了歸海藏鋒的臉上,試探道:“你說,相爺?”
歸海藏鋒垂眸回道:“是的。相爺今晨委託屬下,務必趕在殿下出嫁前,將賀禮親手送上。”
玉綰看着他手中的錦盒,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沈相還送了賀禮給本宮,真是有心了。小桃,拿過來。”
小桃放下梳子,走過去把錦盒拿了過來,交給玉綰。
玉綰輕輕打開來,錦盒裏,擺放着一塊溫涼的玉蟬,璞玉生光,流轉着淡淡的清冷:“原來是一塊玉蟬。”
歸海藏鋒抬起頭,眼光微亮:“殿下,丞相說玉蟬是寒性之物。溫涼清寒,可以貼身帶着,也可以放在梳妝匣中,日日都能看見。”
聽完他的話,玉綰嘴角浮起微笑,她的手慢慢地伸進盒中,輕微地撫了一下玉蟬的邊緣,然後將它拿起來,放到眼前端詳。唇邊含笑,口中悠悠地說道:“丞相明知此物寒涼,貼身放在身邊,必然對身體有所侵害,卻依然讓本宮能夠日日見到它。這是要提醒本宮,得時刻保持冷靜……呵呵,丞相之用心良苦,本宮真是多謝了。”
歸海藏鋒垂下眼眸:“帝姬,屬下告退……”
“你去吧。東西,我收了。”玉綰說著,已將寬大的袖袍一展,紅雲艷彩頓時在眼前飄蕩,她將玉蟬放進袖子裏側,又輕輕放下。她心底在笑,沈相的東西,她怎會不好好收藏。
歸海藏鋒默然地退出房間,小桃隨後把門關起來,轉身去看玉綰,衣裳頭飾皆已佩戴好,全然是個待嫁新娘子的模樣了。
在門邊,小桃抿了抿嘴,頓了頓,哽咽道:“殿下,您心裏、真的已經準備好了嗎?”
玉綰朝她抿嘴一笑,艷麗照人,令眾生傾倒。
小桃眼神黯了黯。這才不得已轉過臉,拉開大門,面色肅然地走了出去。
出門看見十里紅妝,充溢視線,大紅色的喜緞掛在門楣上,十分惹眼。兩隊穿着紅色衣服的宮人低垂着頭,手裏握着迎親的燈籠,低眉順眼地站在門前。
“都好了?”玉綰悠悠的問話聲從門內傳出來。
小桃俯首站在門的一側,回道:“殿下,都好了。請上轎子吧!”
玉綰踱着步子,火紅的艷裝出現在門口。門口的衛兵皆低下頭,無人敢去看她。玉綰輕笑一下,將手交給小桃,慢慢走下了台階。
小桃鄭重其事地扶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着大門外的花轎行去。
萬紫千紅不話悲,綾羅綢緞卷秋涼。
就在玉綰終於慢慢接近了那頂被珠彩琉璃包裹着的花轎時,天空中,悠然地響起了一道琴聲,彷彿九天佛光陡現,帶給了大地一片的安寧祥和。滿院的紅色,此刻紅得像血,包含了無與倫比的寂冷與凄惶。玉綰抬起頭看着院中,她從這鋪天蓋地的紅色里,彷彿不是看到的喜慶,而是無數人的血,灑滿了這院子裏。
聽着琴音,小桃逐漸地激動起來,她低着聲音對玉綰道:“是二公子!殿下,二公子在彈琴……”
玉綰的眼中,慢慢蓄上淚水,她抬頭看了看周圍,卻只聞琴聲,見不到彈琴的人。琴聲,彷彿只是從空中如雪花般降下,有着一種透骨的冰涼與濕意,卻又把人深深地鎖住,將人困在掙扎不脫的溫柔幻境中。
水蘭舟的琴音奇絕天下,在場的人無人能抵擋,均是如痴如醉,忘記了催促人抬轎子。玉綰在轎子前久久駐足,耳邊清音裊絕,溫柔華美,是永無止境的深沉優柔。這樣的琴曲,讓鳳凰留步,百鳥觀止。
在這華美至極的音律中,她卻聽出了撫琴人心中,那抹深沉的悲傷。這樣的悲傷不為人知,卻又能觸動人心底最軟弱的那根弦,即使不明了琴曲所表達的意思,也同樣會為之感動。
小桃緊緊拽着玉綰的新娘衣裳,低垂着頭流淚,她終於看清了,帝姬的心,看清了過去的許多年裏,帝姬幾年如一日的悲哀眼神,那再也不願輕易許給他人的執着心意。見過了水蘭舟,此生便再也不能看進其他人了。那樣的如玉君子,即便滄海流盡,自見到的那一刻起,已註定了不能相忘。
“殿下,我們上轎吧!”小桃終是忍不住,哽咽出聲,她怕再聽下去,玉綰會失去上轎的勇氣。
不要被人控制的生活,不要逍遙一世,只要,一顆與己貼近的心。
原來……這就是帝姬畢生的願望,勝過繁花似錦,勝過富貴榮華。
玉綰的目光幽幽悵惘,緩緩閉上眼,長嘆道:“走吧!”
轎子被輕輕抬起,在琴音里向七皇子的宮殿緩緩行去。能守護一生的男子,卻是註定無緣。小桃也終能明白,帝姬的絕望。
任逍遙站在殿堂的門口,紅衣如昨,嘴角帶笑地看着轎子的臨近。兩側的轎夫撩開轎簾,玉綰頂着紅巾,嫻靜端雅地坐在轎中,靜若冰石。他走上前,一步步來到轎子前面,看着她,伸出手去。
玉綰頓了頓,手伸出放在他的手心中,只覺得他微微用力,將她扶出轎子,兩人並肩,慢慢走上玉石鋪就的地面。
一條長長的迎親路,走得寂靜無聲,一對新人,一個美麗冠世,一個俊美無雙,然而誰也不能說他們是一對璧人,因為總有一些東西,在他們之間貌合神離。無數的人欣賞着這一幕,確實,這一幕情景只能用來欣賞,眾人都沉默着,眼珠跟隨着兩人轉動。
任逍遙暗用傳音入密的功力,低聲笑語:“真的是好感動的琴聲,恐怕要把王妃的心融化了。”
玉綰被紅巾遮住面,攜着他的手靜靜地登上殿門。
任逍遙語調轉冷:“可惜琴聲美則美矣,就是太憂傷了。實在不符合今日的喜慶。聽來實在讓人討厭。”
此時已入殿門,玉綰冷冷的聲音傳出:“皇子殿下未免要求太高了!這宮中樂師彈奏的樂曲,個個俗艷不堪,本宮都覺得聽不下去!”
任逍遙笑語盈盈:“可不是,論到這彈琴之人的琴藝,那自然是舉世無雙。我都忘了,帝姬素來高雅,就喜歡那種陽春白雪的玩意兒,不用擔心,等本皇子今日娶到帝姬,以後定日日弄些高雅的,博帝姬歡心。”
玉綰沉住氣,並不說話。
待那扇貼了喜字的正宮大門關閉,那空中縹緲的琴聲,才終於歇止了。眾人都抬起頭,仰望着碧藍的蒼穹,那一刻,他們似乎都看到了,音樂斷絕後,空留下的寥落。
依中原之禮拜堂,三拜之禮,始終被蒙在鼓裏的西月王,也終於得見傳說中大寧的雲霞帝姬那絕世傾城的容貌。這位老國王震驚得嘴巴都沒合上,過後看向自己的兒子,眼中儘是讚賞。禮成之後,玉綰被僕婦送入洞房。七皇子留下,按規矩和一堆客人喝酒。
紅燭羅帳人易老,玉綰和每一個新娘子不同的是,她的心,許多新娘子絕沒有的這如冰般平靜。
任逍遙坐在椅子上,他是高貴的皇子,成親之日也矜持地接受眾多人的敬酒,他眯眼看着面前一撥撥的人,任由他們把天底下祝福的話成堆成堆地送進他耳中。他笑得心醉,面色染着酡紅。端着酒杯歪歪地坐着,他望着面前夢幻的虛影,美人如花隔雲端,他愛的美人,前世今生都屬於他。終於不耐與數不盡的客人周旋,他擲下酒杯,直向洞房走去。剩下那些客人面面相覷,卻都無人敢去攔阻,尷尬地互相笑笑。
任逍遙走進新房內,一眼望見玉綰的紅蓋頭還沒有揭,他微微一笑,上前去,一手握住了頭巾的下角,猛地將之拉了下來。
紅紗落盡,玉綰的臉露了出來。她抬起了頭,與任逍遙四目相對。
“任……任公子,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今天我也不是有意破壞你的好事,您……高抬貴手,不要與我計較……”
“你怎麼知道我是任公子?我們認識?”
“呵呵,任公子的大名誰不知道!一打聽就曉得!呵呵呵!恩公你把我放下來……”
……
任逍遙的眼光動了動,似乎兩人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些別的什麼。玉綰別過臉,淡淡地說道:“我已嫁給了你,你的目的,是不是就算達成一半了?”
任逍遙眼睛盯在她的臉上,輕輕一笑,坐到她的身邊:“那是自然,我的計劃,總會一步一步完成的。”
說話時,他已閃電般扣住了玉綰的手。
美人雪膚在握,觸感柔涼,他靠近她,臉上的笑深含快意。玉綰表情淡淡的,坐在床邊一動不動。
驀地,卻是任逍遙緩慢變了臉,他臉色難看,扣着玉綰的手,兩根手指正好按在她的脈門之上,他問道:“你的脈象怎麼突然變得這麼亂?”
玉綰這才淡淡地說:“你怎麼不看看我的手腕?”
任逍遙眼睛一眯,低頭去看她的手,赫然發現玉綰的手腕上,橫亘了一條紅顏色的東西,乍看像是腕上綁了一根紅線,可惜並不是。
他盯着看了好久,眸中極慢地湧起了狂濤怒浪,再次問:“這是……什麼?”
“毒王公子,逍遙,”玉綰淡淡地盯着他的面色,“你一點看不出這是什麼嗎?”
他的手伸出去,重新握住玉綰的手腕,只是,他似乎控制不住地,漸漸用力,再用力,將這一條細細的手腕牢牢地攥緊在手心中:“情蠱,水蘭舟居然還給你種了情蠱!我真是低估他了!”
玉綰抬頭,看着房中空空的地方,腦中似乎響起公子的那句話:這是情蠱,生生死死,唯有一人,我已給你種下一隻。待你決定了共度一生的那個人,便為他種另一隻,這樣,你們將一輩子只屬於彼此。
而那另一隻,她註定不會為任逍遙種在身上。
任逍遙忽然死死地看住她,嘴裏道:“水蘭舟那個人,無心無欲,他自己碰不得你。也不許別人染指,當真是讓人笑話!”
玉綰霍然看向他:“不要這樣侮辱公子!他只想保住我!”
“哼!”任逍遙冷冷一笑,“他在你心裏,自然是千好萬好。在我眼中卻不是這樣了。”
玉綰抿住嘴,沒再看他。
任逍遙吸了口氣,再看向玉綰,眼中已恢復平靜。有的人憤怒會溢於言表,任逍遙卻不會,玉綰盯着他的眼睛深處,能看到隱藏至深的一簇炙熱的火苗在熊熊燃燒。
“不要緊,得不到你的身子便罷了。只要你名義上仍是我的王妃,諒你這一輩子,也不能再屬於他人。”任逍遙淡淡地一笑。
無論你的人是不是我的,在這個世間,你仍是我西月的王妃,永遠不會改變。
激將
皇子大婚的第二日,就起早趕路去了邊疆,上陣前線。這的確是鮮有的事情,新婚宴爾本是享受溫情的時刻,可是皇子卻急急地帶着新娶的王妃離開國王賜予他們的新殿,到日子相當辛苦的軍旅中去了。
百姓們卻多覺感動,私心裏想到皇子殿下委實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而那個皇子,舉着這樣一面大旗,勞動無數親兵子弟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他內心裏的盤算卻步步為營,其實說千道萬之後,不過還是為了自己。
玉綰坐在馬車裏,裹着銀狐披風,冷眼看着這位七皇子的行事。將人心利用到了極致,這樣擅長陰謀詭計的深沉心機焉能不讓人膽寒。
行駛了半個月,任逍遙率領部下在迷河邊安營紮寨。據說這條河之所以被稱為迷河,是因為它三里之內散發著一種毒障,這種毒障本身並不可怕。但迷河終日煙雲繚繞,有一種讓人產生幻覺、摸不清道路的力量,因此人如果困陷在毒障中久了,便可能會陷入深度昏迷,更有甚者再也醒不過來了。
看管迷河的守軍有三千人,稍一思索玉綰就明白了任逍遙選擇駐在這地方的緣由,稍後便覺遍體生寒。守軍看見皇子親臨,個個激動不已,幾個將領在任逍遙一來就鑽入大帳中,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彙報着什麼,大半天都沒有出來。玉綰被帶到相鄰的一所營帳內,之後便由兩個士兵把守在門外,氣得小桃俏臉煞白。
玉綰叫住了她:“小桃,你過來。”
小桃忍下一口氣,慢慢走到她身邊,低着頭道:“殿下有何事?”
玉綰的目光有些迷散,卻並沒有望她,只慢慢問了一句:“小桃,這附近,按照沈相上次說的路線,應當也有一支我們的軍隊。”
小桃起先愣了一下,待回過味來,立時興奮地大叫起來:“太好了!如果大寧的軍隊守在這裏,我們也可以設法與其取得聯繫!”
玉綰慢慢看着她:“取得聯繫?做什麼?”
小桃噎了一下,還是馬上道:“當然是告訴他們西月皇子有反心,讓他們稟報給王……陛下!”說到最後小桃差點一溜嘴,幸好及時剎住。
玉綰唇邊露出苦笑,搖頭幽幽地說:“有反心的……又何止是西月皇子一人。而且,近來邊境屢屢被騷擾,你以為皇……皇叔,他會不知道嗎?他一個在軍營中長大的人,對戰事那麼敏感,不是任何人可以向他進言提醒的。再說,你難道忘了,我現在是什麼身份?”
小桃頓時被一桶涼水澆下,面色也白了白,她素來不擅心機謀算,此時聽到這些只覺得掩不住一陣失落感。玉綰提醒她注意她已是西月王妃的事實,也是為了叫她認清楚形勢,目前玉綰早已騎虎難下,即使確定了西月果真懷着不軌之心,以玉綰現在的身份,也難以加以阻止。更不要提任逍遙有意帶玉綰來到前線,根本是蓄謀已久。
眼見自己朝中的人就在附近,那種親切感,卻又被深深折斷,胸中的難過確實難以言說。
玉綰看着她,目中陡然掠過一絲同情,她撫弄着手上的扳指,輕輕地道:“你也不用太難過。如今我們是不可能走得了,但我們卻可以儘力把他送出去。”
小桃眸光迷惑。忽然間亮了亮:“殿下是說,沈相?”但旋即又擔心起來,如今已江山易主,不比當日,沈相就算僥倖脫離西月的挾制,回到了大寧,焉知又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如果現在的皇帝治他個叛逆之罪,恐怕,這位曾經名動天下的丞相,後果也是堪憂的。
玉綰搖了搖頭,眸中卻已露出幾許深思之色:“皇叔雖然登基,卻也是以仁孝治天下,他當王爺時,也素來招賢納士,極愛賢才。掌管天下后,至少賢君的名聲是跑不了的。從他對父皇、母妃,還有皇后的處置就可以看出來他寬宏大量,對沈相自然也不會為難。況且,還是最重要的一點,皇叔登基至今,你見過他下了廢相的詔書嗎?”
小桃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了一下,對玉綰的意思,她不能說全明白,最起碼也明白了五分。她難掩激動地道:“皇上沒有廢相,是不是證明,其實陛下還是看重沈相的?”
玉綰也露出淡淡的笑意:“沈相之才冠絕天下,不排除皇叔惜才的可能。相爺起初,因為維護朝綱,來西月請求援軍。這本身也不是什麼大錯。但西月的這趟水,太渾。現在大寧的局勢已經大定,沈相雖沒請到援軍,西月卻有意扣人不放。因此沈相繼續留在這裏,才是吉凶難料。”
“殿下,您對相爺真好。”小桃看了她半晌,胸中覺得感動。
玉綰胸口一滯,很快移開目光,冷冷地道:“無論如何,我總不會便宜了大寧以外的人。沈相會受到何種待遇,那都是我們自己的事,容不得別國的宵小,私心使壞。”
看她面容冷肅,與她之前說的立場艱難全然不一致,竟似已下定了決心。小桃心中一邊感到愉快,一邊小心地問道:“那麼,殿下,我們是要設法通知他們嗎?讓他們接應沈相,定然不是難事。”
小桃說得信心滿滿,自然也有她的原因,因為她知道,虎符,在帝姬手上。要調動這附近的士兵,絕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先不急,”玉綰遲疑了一下,皺緊眉毛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安。最好從長計議一下。”
小桃有點一頭霧水,不過一想這麼大的事情,或許殿下不敢輕易行動,思慮得周全一點也好。在旁邊待了一會兒,就有人進來送飯,還搬來一筐東西,小桃就離開帳子,去搭把手了。
那時玉綰和小桃,都沒想到,她們這一場討論完全是枉費了心機。僅僅是到了晚上,她們的希望就被猝不及防的事情打擊得粉碎。她們太低估了任逍遙,也太不了解所謂兩方交戰時,那些故布疑陣的佈置。當然她們絲毫也不會聯想到另一方面,任逍遙此行,完全是衝著大寧駐紮在這裏的那一支軍隊。
因此,當她們想方設法想要與自己朝廷的將士們取得聯繫的時候,那些忠肝義膽的將士們,已經成了任逍遙的瓮中之鱉,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傍晚時分,帳外明顯沒有那麼安靜,清晰的走動聲幾乎沒有斷過,而且聽腳步聲的,似乎是一整支隊伍接連着走過去,並且就在不遠處停住。玉綰因為連日奔波勞累,午後小憩了一會,這時突地就被驚醒,十分驚疑地豎起耳朵聽動靜,待聽清這一陣陣的腳步聲和烈馬的嘶鳴聲,她已是汗流浹背,外面怎麼好像是在集合士兵?她從未上過戰場,所以此刻尚能穩得住心神,若稍有經驗的人,便能立即知道這是戰士出征前的整裝,那也就無法再冷靜了。
不過半刻,外面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殿下,全軍已經集結起來,就等您佈置戰術了。”
這聲殿下明顯不是在叫玉綰,那麼,是誰就不言自明了。
果見任逍遙的聲音響起:“讓呼延副帥親自帶領,去前方叫陣,不管怎麼叫,儘管拿出平時,最刻薄陰損的本事來,務必要把迷河防線外的大寧將士,給激將出來。”
玉綰渾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間凝固了。身體僵住不能動彈。
“殿下,叫陣這種事,也要副帥親自上場?呃……不如末將去軍中挑幾個嘴皮子厲害的人,讓他們在陣前叫罵,保管把大寧的那些人叫出來!”
任逍遙的聲音聽起來閑閑散散,可是隱含的一抹涼意卻不容忽視:“你呀,就是太天真了。難怪這麼多年被大寧堵在防線外,半步也寸進不得。”
先前的那個人似乎極是惶恐,沒敢再插話。
任逍遙頓了頓,繼續說道:“你別忘了,那些人原先是清淮王的部下,曾經的清淮王帶出來的人,幾時那麼好對付了?隨便派幾個人到他們的陣前叫罵,你當別人都是沒長腦子的,那麼容易上當嗎?”
被訓斥的人唯唯諾諾:“殿下英明,是屬下駑鈍。我馬上命人去通知副帥,把點出來的一千多人交給他帶領。”那人雖滿口應承下來,半點兒不敢再違抗皇子的旨意,但他的眼底深處,卻也不易察覺地流露出疑惑。
任逍遙眯着眼睛瞧他,忽然冷笑一聲:“我知道你在疑惑什麼,看來你對兵法仍是不夠了解。派士兵去別人的陣前無理叫罵,逼對方出戰,實為下下之策,除了碰到那種特別魯莽,沒有腦子的主帥,稍微懂得權宜應變的將領,都知道要約束自己的士兵。這種明顯的引人上當的招數,指望它來對付戰神的部下,簡直就在痴人說夢。可是,當帶齊了士兵去,再有堂堂副帥領頭,前去陣前進行挑戰,那就是一種光明正大的約戰。這種情況下,最先坐不住的就是對方的將領。如果幾次三番拒絕迎戰,會被斥為膽小。清淮王已經登基稱帝,大寧天子的士兵,可以精通權謀應變之術,但絕對不能膽小,所以這仗,他們不應也得應。到時滿懷怒火的那些人,定然氣勢洶洶地出來迎敵,到時你們只需要看準機會,順水推舟就行了。”
那人臉上這時才露出恍然的神情,連忙讚歎:“屬下目光短淺,真是多謝殿下不吝提點!”
任逍遙微微一笑,眸子裏閃着含義悠長的精光。
玉綰放在兩側的手,緊緊地攥握成拳,臉上嚴霜冷漠,目光十分駭亮。就在這時帳外傳來腳步聲,越走越近,最後停在帳子門口。
她轉過了臉冷冷地盯着帳門,一言也不發。
帳外的人嘴角緩緩勾起一絲笑,腳步聲卻是漸漸走遠了。
小桃從內帳里走出來,早就嘴唇青紫,慌張地看向玉綰:“殿下,這怎麼辦?”
沉默了良久,玉綰終於慢慢鬆開雙手,吸了一口氣,目光仍是十分亮徹:“能怎麼辦。”她淡淡地,“他既然敢讓我們聽見,必然有備無患,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小桃身體虛軟,情不自禁地用手扶住桌邊,腦子裏眩暈感覺像要倒下去:“他,他想滅我大寧的部署?!”
一言既出,已是心痛如絞,她霍然抬起亮亮的一雙眼:“殿下,決不能讓他得逞。我們一定要想法子通知守在這裏的將士們!”
玉綰看了她一眼,神思亦有些恍惚,到此時小桃的忠義,實在叫她感動。不管是得意時還是失意時,小桃心裏想的多是別人,這份質樸,永遠讓許多人所不及。她靜靜地垂下頭沉思,眸中閃着讓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小桃心驚地看着玉綰的目光明明滅滅,猜不透裏面的情緒,但她卻明顯地覺察到了一種陌生在裏面,此刻的玉綰,好像心思不在這上面,而在另一件遙遠的事情,卻又似乎息息相關的感覺。這樣的玉綰,她竟像全不了解。
小桃身上的汗越流越多,最近玉綰也常常給她這種感覺,好像,那身體中,還有另一個她不熟的靈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