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八斗譚千澈
2003年二月,省立一中高中競賽班開學的第一天,韋若星在男生宿舍樓門口撞見了譚千澈。
那天的天氣並不好,灰濛濛的小雨淅淅瀝瀝。韋若星左手撐傘,右手提着行李箱,隔着一層霏霏細雨,她和譚千澈對視了半晌。
“你好。”韋若星打了一聲招呼。
譚千澈穿着省立一中的冬季校服。他身高大約一米八六,膚色略深,雙腿修長,舉手投足之間都透着一股陽光爽朗的氣息,驅散了冬雨的寒冷與陰霾。
他走向韋若星,見到行李箱上的名字標籤,就問:“你是韋若星,新來的轉學生?”
宿舍樓門口只有一條小路尚未積水。譚千澈一腳跨過條條道道的水渠。韋若星低頭掃了一眼,才說:“我是十八班的,我從江明一中轉來。”
“江明一中?”譚千澈很公正地評價道,“那學校不錯。你能轉到我們班,說明你也不錯。”
韋若星沒來由地想要壓他一頭:“我得過省級競賽一等獎。”
譚千澈笑說:“很好啊,一等獎。”
他誇獎她的話,僅此一句。
韋若星作為一個轉學生,初來乍到,並不認路。雨天路滑,她的行李箱滾輪又壞得很徹底。她找不到女生宿舍樓,更羞於開口向別人尋求幫助,校園裏的學生們來來往往,她在男生宿舍樓門外稍作停留,沒想到恰好遇上了十八班的班長譚千澈。
譚千澈把她的行李箱扛進了女生宿舍樓。
她不知道如何報答他才好,就從口袋裏摸出兩塊糖,塞進他的掌心。他望着她轉身離去的背影,拆開糖果的包裝紙,嘗到一塊又酸又甜的檸檬軟糖。
*
韋若星並不是省城本地人。
去年年底,她父母的工作發生了變動,全家人搬遷到了省城,父母就給韋若星辦理了轉學手續。她脫離了熟悉的成長環境,乍然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步入一個早已融合好的班級,內心多少有幾分顧慮。
那一年,韋若星剛滿十六歲。
她在省立一中過得很不容易。她並不適應寄宿制的校園生活,也無法融入高一(十八)班的交際圈,還承受了極大的課業壓力——省立一中的教學方式比較特殊,競賽教練們奉行“因材施教”的準則。他們認為韋若星是一棵好苗子,就給她佈置了繁重的學習任務。
韋若星總認為自己能按時完成作業,只要再努力一點就要達到老師的要求。
於是,她在寢室里挑燈夜讀,連續奮戰。然而她白天經常犯困,晚上無法集中注意力,作業也沒寫好,考試成績接連下滑,從班裏的中上游漸漸地跌落到了中下游。
韋若星的父母了解到女兒的狀況,自然也很擔心——他們的女兒從小到大就沒讓家裏的長輩們操心過成績。父母便給班主任打電話,詳細地描述了韋若星的問題,班主任也很重視,三番四次地約談韋若星,經常在晚自習課上把韋若星叫到走廊上聊天。
班主任是一位年過四十歲的女教師。她關心每一位學生,包括新轉來的韋若星。
班主任有一段話點醒了韋若星:“你周末能回家吧?你要是學得吃力,就找一個家教吧,帶着你梳理一遍競賽知識點。我上屆就有個學生拿了全國銀獎,也是高考理科狀元,我把他的學習經驗告訴你啊——考試是什麼?考試就是抽樣調查,從一大片考點裏抽幾個樣本出來,調查你的掌握情況。你要想考高分,要先查漏補缺,熟悉並精通所有知識點……你是聰明學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韋若星連忙說她懂了。
父母給她安排了家教,她還想在學校里找一個成績好的學生輔導她。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她選定了譚千澈。
彼時,譚千澈穩居全校第一。他成績好,性格開朗,態度端正,又是高一(十八)班的班長。他帶頭幫助同學們學習,肯定能起到建設班風的優良作用,弘揚“助人為樂”的優秀精神——韋若星正是這樣設想的。
她打聽到譚千澈喜歡打電子遊戲,就花了一千多塊錢買了一台小型遊戲機,趁着周末放假,宿舍管理不嚴,她偷偷把遊戲機帶進學校。
那一天,恰好是譚千澈的生日。
韋若星把譚千澈約下了樓。他們並排坐在省立一中花園的一張長凳上,淺粉色的木槿花在他們的肩頭綻放,清風拂過,花瓣飄落,將她純白的裙擺染出了粉色——正如她此刻白里透粉的臉頰。
“譚千澈。”她忽然叫他。
譚千澈饒有趣味地側頭看她。
韋若星雙手抱着遊戲機,明明是為了學習,為了拜師,卻像告白一樣緊張到無話可說,只能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譚千澈。”
譚千澈猛地靠近她一寸距離,嚇得她“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而他坐在原地開懷大笑,她氣得漲紅了臉,罵道:“你耍我呢?”
“不是你先耍我的嗎?”譚千澈懶洋洋地靠上椅背,“打從我坐下來開始,你叫了四遍我的名字。”
他微微仰頭,從下巴到脖頸的那條曲線簡直完美無缺。
譚千澈相貌英俊,成績極好,人送外號“高一(十八)班天神下凡”,這個諢名過於羞恥,既不押韻,又沒意蘊。
於是,韋若星給譚千澈編了一首順口溜:“高一(十八)譚千澈,滿分通過每一科,輕鬆奪冠奧林匹克,才高八斗心有丘壑。”
她把這首順口溜寫在了自己的語文筆記本上,又被她的同桌和前排的同學們發現,最終得以在全年級的範圍內散播,甚至傳到了鄰近的外校。
想起那首順口溜,譚千澈就覺得好笑。
傍晚的風吹亂了天邊晚霞,他藉著一抹夕陽的餘光打量她。
韋若星併攏雙腿,緊緊抱着一個盒子,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一般說道:“生日快樂,班長,我送你一台遊戲機,一千多塊,不貴也不便宜,你就收着吧。”
“沒了?”譚千澈問她。
韋若星如臨大敵:“你還想要什麼?”
譚千澈再度靠近她。只不過,這一次,他的動作很慢。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問她:“你用什麼洗髮水?這麼香。”
“你也想用嗎?”韋若星把遊戲機往他胸口一塞,“好,我再給你拿瓶洗髮水。”
譚千澈不解其意:“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能不能直說?猜來猜去多累。”
韋若星緩慢地轉身。她與譚千澈面對面地靜坐,兩人的距離最多不過十厘米,她清楚地瞧見譚千澈深褐色的眼眸、高挺的鼻樑、唇邊若有似無的笑意,她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鄭重地問道:“我拜師,行嗎?”
譚千澈左手的手肘搭上椅背,右手一把拆開遊戲機的包裝紙。他熟練地解開了遊戲機的束縛,還說:“行吧,這份拜師禮我收下了,禮輕情意重。”
“這還算輕?”韋若星半信半疑。
譚千澈煞有介事地矇騙她:“你是外地人,不懂,我們這邊尊師重道,拜師禮越貴重越好。一千多塊錢,也就勉強入眼吧。”
“你周圍的人都送什麼拜師禮?”韋若星希望他能用現實舉例。
他遊刃有餘道:“禮物不能隨便送,要看老師的水平。”
韋若星毫無察覺地被他牽引了話題:“你是什麼水平?”
“我?”他坐姿忽然端正,“你希望我是什麼水平?”
韋若星從書包里掏出一張成績單——這是她上個月的月考成績,總分排名競賽班第四十一名,但是競賽班一共也就六十來個學生。
譚千澈讀完她的各科成績,不由得“嘶”了一聲,還問:“你看起來挺機靈的,怎麼考成這個鬼樣子。你是故意的,還是真不會做?你腦子不笨吧?”
韋若星沒有吱聲。
譚千澈把成績單捲成筒狀。這麼糟糕的分數,他多看一眼都會頭暈。
“你不用教我了,”韋若星柔聲似水道,“讓我自己學吧,班長。”
譚千澈微微一怔。
韋若星已經拎着書包站了起來。
她披着滿身晚霞,明艷不可方物,高傲不可褻瀆:“我以前在江明一中是年級前十,中考是全市前二十,得過省級競賽一等獎,我腦子不笨,只是暫時沒適應這裏的生活。你不用教我了!我不需要,下個月的月考再會。”
她的嗓音十分柔美,甚至可以說,她講話有點嗲。即便她在給譚千澈下戰書,譚千澈也沒當一回事。他舉高了手裏的遊戲機:“你花巨款買的拜師禮怎麼辦?”
“送你了!”她大聲說。
他笑道:“我不能白要你的東西!”
她仍在賭氣:“我不是白送!”
“那是什麼?”
“是生日禮物!”
她用怒吼的語氣說:“生日快樂!”
譚千澈笑到直不起腰。
他坐在一棵繁花盛開的木槿樹下,那台小巧的遊戲機也沾到了粉色花瓣。他掏出一塊隨身攜帶的深色手帕,輕輕地擦拭遊戲機屏幕,按下開機鍵,新建了一個名叫“星星”的女性玩家角色。
這款遊戲機允許玩家為角色選定外表。
譚千澈選中了一個炸毛怪,看起來就像非洲的獅子王。
從這天起,譚千澈每天都會抽出半個小時,玩一玩遊戲機里的“星星”。由於譚千澈是全年級的風雲人物,他平日裏的一舉一動都有人關注。很快,他的同桌就發現了他的秘密。
同桌是個大嘴巴,他四處散佈道:“譚千澈的遊戲機里只有一個女玩家,獅子王造型,名叫星星!”
韋若星聽聞風言風語,如芒在背。
五月下旬,高一年級舉行“大掃除”活動,韋若星和譚千澈恰好被指派去打掃生物實驗樓。韋若星扛着掃把和簸箕出發了,譚千澈反而兩手空空跟在她的背後,就連勞動委員都看不過眼,對譚千澈批評教育道:“澈哥,你比韋若星強壯多了,韋若星那細胳膊細腿的,幹活沒力氣啊……”
譚千澈拉住韋若星的袖子,向她告狀道:“勞動委員說你幹活沒力氣。”
韋若星卻說:“我幹活的時候,力氣真的不小。”
她像是急於證明自己一般當場掃地,勞動委員瞠目結舌,譚千澈笑意盎然。他從韋若星手裏接過掃帚,扛在肩上,帶着她走向了生物實驗樓。
*
生物實驗樓的後方有一片竹林。
每年春天,省立一中都會讓學生們解剖兔子、小白鼠、青蛙之類的小動物,作為“生物”課程的拓展實驗。據說,有些不守規矩的壞學生會把動物的屍體偷偷埋在生物實驗樓後方的竹林里——韋若星並不相信這種以訛傳訛的謊言。
她緊緊握着一支掃把,一邊清掃着佈滿落葉的庭院,一邊質問譚千澈:“班長,我有事跟你講,你遊戲機里的獅子王叫‘星星’嗎?你是不是故意讓你的同桌看到‘星星’?”
譚千澈拒不承認:“我哪有。”
韋若星出離了憤怒:“你明明就有!”
譚千澈和她打起嘴仗:“沒有。”
“你有!”
“沒!”
“有!”
如此循環十幾遍之後,譚千澈猛然發問:“有沒有!”
韋若星下意識地回答:“沒!”
譚千澈兩手一攤,韋若星快要爆炸。她把掃帚扔到了地上:“你成績好就可以看不起別人嗎?你總考年級第一就瞧不上別人付出的努力嗎?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根本沒有你那麼幸運?你鄙視我就可以每天作弄我嗎?”
話沒說完,她眼裏滿含淚水。
譚千澈驚呆了。
他真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他也是生平第一次作弄別人。
他根本不知道女孩子禁不住他這樣作弄。
他想道歉,又說不出口——那不就證明他做錯了嗎?他真的有悔意嗎?坦白地說,沒有太多悔意。
譚千澈再次掏出了隨身攜帶的手帕。他把手帕遞給韋若星,那乾淨、柔軟的布料讓她有些訝異,這時,他又說:“我沒有看不起你。我作弄你是因為……”
他往前一步,直視着她:“我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我同桌都看出來了。”
萬籟俱寂。
浮雲漸止。
近旁遠處青竹茂密,四下暗影交錯,日光清幽,譚千澈自顧自地說:“你歇着吧,我來掃地。”
譚千澈把袖子往上捋,露出手臂——勞動委員說得沒錯,譚千澈確實很強壯。他的手臂肌肉結實,青筋走向明顯,韋若星蹲在一旁偷窺他,他又說:“想看就過來看,大大方方的行不行?我又不是不讓你看。”
韋若星不為所動。
她仍然覺得譚千澈在開她的玩笑。
譚千澈卻說:“全學校,我只給你一個人看。”
韋若星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雲影,天光,竹葉都在他的眼睛裏。
他像捕獲小動物一樣緩緩地挨近她,單膝跪在她的面前,和她面對面直視。沉默不斷延長,氣氛越發曖昧,他又問:“你對我,有點意思嗎?”
他捏了捏手指:“一點點就行。”
韋若星難得扳回一局。她扭頭道:“一點點都沒有。”
譚千澈毫不氣餒。他問:“你喜歡什麼樣的男生?”
韋若星冷笑道:“溫柔、體貼、情商高、懂得尊重人!”
以上所有特點,幾乎都是譚千澈的反義詞——尤其最後一點,完全與譚千澈背道而馳。譚千澈的口頭禪就是:“你太笨了,我教不了你。”
在高一(十八)班,不少同學向譚千澈請教問題時,都遭受過這樣或那樣的羞辱。韋若星並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後一個。
她告訴譚千澈:“我看你不爽很久了,怎麼可能對你有意思?”
譚千澈坐在花壇邊的瓷磚上,若有所思。他雙手抵着掃帚,氣質依然惹人垂涎,彷彿那掃帚不是掃帚,而是某個王國的權杖。
他求愛遭拒,仍舊大權在握,因此,他不慌不忙地問:“你冷不冷?”
話音未落,恰有一陣颯颯陰風吹來,吹得韋若星打了個哆嗦。譚千澈就給她講起了生物實驗樓的鬼故事——據說,死在這裏的小□□、小兔子、小白鼠不計其數,數以萬計的魂魄們聚集在一處,低聲默念一句話……
講到這裏,譚千澈示意韋若星靠近。
韋若星湊到他的近前,他像變戲法一樣從口袋裏摸出一朵紙做的玫瑰,輕輕地別到她的耳間,又說了一遍:“韋若星聰明又漂亮。”
韋若星的心跳倏地一下猛烈加快,快到彷彿能從喉嚨里跳出來。而譚千澈觀察她的表情,終於也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你也喜歡我。”
他自言自語道:“你也喜歡。”
韋若星在他的胸口錘了一拳,示意他閉嘴。他還非要說,非要說,像是沒講過話的話嘮一樣,韋若星的臉頰比耳邊的玫瑰花更紅,他又笑道:“我還留着你的拜師禮,我現在是你男朋友還是你教練?”
韋若星嘴硬道:“都不是。”
譚千澈也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行,不是就不是。”但他隨後就問:“你能不能親我一口?”
韋若星背對着他,埋頭掃地:“你做夢。”
譚千澈說:“就親一下?我能回味一輩子。”
“別騙我了,”韋若星不以為然,“過個兩三年,你就會忘得乾乾淨淨。”
譚千澈搖頭:“我不想忘的事,這輩子也忘不掉……”這話無端有幾分傷感,但他隨後就調笑道:“你不懂吧?”
韋若星甩開掃帚。她摘下耳邊的玫瑰花,鬆開一根手指,譚千澈以為她要把花扔了。他站在她的身邊接花,她踮起腳尖就在他的側臉親了一口,很勇敢,也很輕柔,滿院的竹葉都在風中歡呼。
*
譚千澈和韋若星的關係就這樣定下來了。
譚千澈履行了他的諾言。他盡心儘力地教導韋若星,引導她從數學競賽轉移到物理競賽——物理正是譚千澈的長項。
韋若星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苗子。她找對學習方法以後,進步神速,再加上她的家境十分優渥,父母花費重金為她聘請各科家教,尤其注意培養她的英語能力,她逐漸成為省立一中這一級的王牌選手。
韋若星總是和譚千澈一起前往舉辦比賽的城市,哪怕他們不能同時參加比賽——他們之間的關係亦師亦友,比情侶熱烈,又相當純真,他們約定要攜手保送全國最好的大學,將來回到省城的大學任教,做一對讓人艷羨的情真意切的夫妻,白頭偕老。
十八歲這一年,韋若星就考慮到了“白頭偕老”這種詞。
她想和譚千澈一起慢慢地體會漫長的人生。或許在他的陪伴下,四十年只是過眼雲煙,八十年只是彈指一揮間,等到他們老掉牙的那一天,他還能從口袋裏掏出一朵玫瑰花來逗她笑。
譚千澈信誓旦旦地說:“這還不容易嗎?我現在就答應你。”
“你說話要算數。”韋若星提醒道。
譚千澈反問她:“我哪一次沒算數?”
韋若星並未做聲。
那是2004年的年末,省城下了一場久違的大雪,省立一中的校園被厚重的新雪覆蓋,教學樓和宿舍區像是鋪了一層潔白的奶油。
韋若星高興極了,她拉着譚千澈在雪中散步,譚千澈不太想去,韋若星就說:“我前兩天在QQ空間裏看到一句話。”
月色中的校園寧靜又祥和,譚千澈牽起韋若星的手,他沒戴手套,她也沒有,冬風吹得他們骨節發涼,兩人握手握得更緊。
譚千澈問她:“QQ空間裏不都是非主流的東西嗎?”
韋若星嘆了口氣:“是挺非主流的,出處也不知道,我就是喜歡那句話。”
“到底什麼話?”譚千澈問她。
她鬆開他的手,踮腳去摸他的頭頂,她接到了幾朵白色雪花,就像小孩子一樣開心:“我說了你別笑我,那句話是——霜雪滿百頭,也算是白首。”
譚千澈果然不為所動:“土得掉渣,還很矯情。”
韋若星訕訕道:“我要是會寫詩,我就自己動筆。”
譚千澈轉口又說:“但我喜歡。”
韋若星挽住他的胳膊,他說:“你喜歡我就喜歡。”
“你沒有自我。”韋若星批評他。
他說:“我自己的定義就是自我。”他指着天空說:“未來十年,我會做出驚天動地的成就。”
“在你二十八歲之前做出來嗎?”韋若星有點不敢相信。
譚千澈忽然謙虛起來:“大概吧。”
韋若星又問:“你二十八歲要是取得了大成就,我還默默無聞,我怎麼辦啊?”
冬風吹得譚千澈頭昏腦脹。他不假思索地說:“你來我實驗室,給我打下手,我雇你做研究員,夫妻合作,你是新一代居里夫人。”
韋若星沒有回應他。
她把圍巾拉高,遮住了半張臉。獵獵北風中霜雪如潮,漸漸蓋住了她的視野。
*
冬去春來,氣溫轉暖,省立一中組織了一場全省範圍內的高中學科友誼競賽,作為今年春天的一次熱身活動。
譚千澈與韋若星都是省立一中的頭號競賽選手,自然要在這樣的小比賽中為學校爭光。
省立一中的高中部所有通過初試的學生都能參加本次比賽,因此,這種校內選拔賽吸引了眾多優等生的關注。
而在十八班內部,大家都在打賭,譚千澈和韋若星誰能獲得第一名的好成績——絕大部分同學都押了譚千澈,極少部分覺得韋若星會贏,因為譚千澈有可能故意做錯幾道題,讓給他女朋友一個冠軍。
譚千澈的同桌卻說:“白堊紀恐龍復活的概率,都比譚千澈故意做錯題的概率高!我跟譚千澈做了這麼久的同桌,我還不了解嗎?”
事實證明了同桌的猜測。
譚千澈再次位列總榜冠軍。
眾人早已習以為常——包括韋若星在內。她根本就沒把這次的比賽當一回事。
賽後放榜的第二天,韋若星沒睡午覺。她洗好了一盒葡萄,帶上兩顆火龍果,準備帶到教室里和譚千澈一起吃。她提前半個小時抵達教室,那時譚千澈已經坐在後排座位。
韋若星想給他一個驚醒。她故意繞到教室的後門,正準備從後門走進教室,就聽譚千澈的同桌問道:“韋若星是不是你一手培養的好學生啊,譚老師?”
譚千澈說:“那肯定啊。”
“是啊,”另有一人附和道,“韋若星剛轉來的時候,成績多差啊,多虧了我們澈哥的指導,是吧,澈哥?”
譚千澈並未反駁。他還說:“我女朋友的天賦是差了點。她腦袋不聰明,笨笨的。”
同桌又問:“你倆將來都要做物理老師,她的水平差,會不會拖累你啊?”
“哪會有那種事,”譚千澈不耐煩道,“我自己多寫幾篇論文,全部掛她的名字,她的學術聲譽不就上來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又有人問:“韋若星會不會超過你?”
譚千澈驚訝道:“你做夢吧。”
譚千澈的嗓音是很好聽的。但是,此時此刻,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從韋若星的心尖上割過。她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在譚千澈看來,她始終是一個腦袋不聰明的笨笨的可憐人,他喜歡她,卻不會欣賞她。他愛慕她,卻不會尊重她。
韋若星的雙手一酸,火龍果掉在地上,她也不撿了。
她一路哭着跑回寢室,邊跑邊哭,哭到廁所里乾嘔。她和全校任何一個男生談戀愛都不會有這樣的下場,唯獨譚千澈是個例外,他是天之驕子,從沒受過任何挫折,他看失敗者就像看螻蟻,觀望成功者就像在觀望未來的自己。
他已經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但他仍然極度慕強。這也不能怪他,誰不慕強呢?韋若星自己都不能免俗。但她想要他的整顆心,而不是被他當作手下敗將一樣垂青又憐憫。
韋若星在寢室里待了一整天,也思考了一整天。
隔日一早,她給父母打電話,決定去美國留學。她不能和譚千澈待在同一所大學,她想換一個環境,衝刺一把,沒有他的幫助,她也能飛得很高。
*
韋若星的家庭條件十分優越。父母聽說她要出國念書,百分之一百地贊成,馬上幫她做好了規劃。她已經獲得了極具含金量的物理獎項,再加上她的英語底子很好,輕而易舉地就在一眾申請者之中脫穎而出。
塵埃落定之後,韋若星把自己的決策告訴了譚千澈。
他們在教學樓最高層的走廊上攤牌。譚千澈起初並不相信,聽她講了好幾遍,他仍然無法接受現實,一遍又一遍地質問她:“你要甩了我?”
她反過來說:“是我不想被你甩。”
譚千澈怒極反笑:“你當然不想被我甩,除了我還有誰能教好你?”
韋若星面色泛白。她的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你太驕傲了。”
“我驕傲就惹你討厭了?”譚千澈瘋到喪失了一切風度,“還是你看上了哪個廢物?”
他死死地牽着韋若星的手腕,晨風吹得她髮絲紛亂,她好言相勸道:“我是受不了你總是看不起我,在同學面前都要說我笨,我跟你講過一千遍了,我不笨,是你太聰明,你聰明又驕傲,我哪裏比得上你,光是追你我就要累死了,你放手……放手!”
兩人爭執間,韋若星摔下一句狠話:“你從小被人捧着,平時考試總是滿分,同學不敢惹你,老師天天誇你,你是天才,沒受過挫折,你也不可能理解我!我和你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聽見她的最後一句話,譚千澈似乎頓悟了。
他放開她,笑意盎然:“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韋若星反而頓住腳步。
譚千澈就很文雅地罵了她一個字:“滾。”
轉身之前,韋若星面無表情。
轉身之後,她淚如雨下。
她的口袋裏還裝着譚千澈送她的手帕、玫瑰花、情侶筆,她極度愛惜這些東西,又想把它們全部扔掉,一個不留。
父母都在校門外等她。
黑色奧迪停靠在路邊,韋若星一邊抹眼淚,一邊鑽入車內。媽媽看她哭得愁心斷腸,就問她:“星星,怎麼了啊?要去美國上大學了,捨不得同學和老師啊?”
她承認道:“我好捨不得啊……”
媽媽安慰她:“哎呀,又不是以後見不了面了,你將來還要回國的,還能再見面的啊。”
“不會了,”她喃喃自語,“不可能再見面了,沒有以後了……”
沒有以後了。
她和譚千澈持續兩年多的關係,終止在晴空萬里的初夏時節。
她在美國求學期間,每一次回想當天,總覺得有無數種挽留的手段,無數種開誠佈公的談話方法,但他們雙方都沒有採納——最開始的那一年,她只要想到譚千澈就難受,異國求學的經歷格外艱難,但她一刻也不敢放鬆。
哪怕譚千澈那麼傷人,她還是忘不了兩人相處時的溫存,也相信他在和她說“我想和你結婚過一輩子”之類的話時,他的濃情蜜意都發自肺腑……可是,當她聽說譚千澈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她又開始懷疑那一場初戀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場夢。
緣分緣分,終究有緣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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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緣篇番外結束,後面的番外就沒有這麼苦了QAQ哎呀,我哭了,我又為學姐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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