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想讓舅舅做什麼
又是一整天的忙碌,等到了晚間歇下來,盧氏只覺渾身酸痛得都要散架了。
羅媽媽殷勤地替她捏肩捶背,又指揮侍墨端茶倒水。侍墨一貫是盧氏的臂膀,哪裏肯被羅媽媽指使,隨口叫別的婢女過來服侍,自去複核今日的流水賬了。
盧氏閉目養神,享受着羅媽媽的推拿,慢悠悠道:“浣花閣那邊怎麼樣?叫大夫看過了么?”
羅媽媽道:“下午請了趙大夫,不過被那邊擋回來了,說是沒什麼大礙,就是晚上沒睡好,不用看大夫。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浣花閣今日關了一天的門,有點奇怪。”
盧氏眼皮都沒動,隨口道:“她不是閉門休養么,有什麼奇怪?”
羅媽媽道:“我是聽大廚房的人說的,元娘帶着幾個婢女僕婦在她們後院庫房待了一整天,午飯都是隨便扒兩口,忙得昏天黑地。你說她沒事兒跑庫房去做什麼?抓耗子嗎?”
盧氏這才撐開眼皮,思索了一會兒,道:“你找個妥當的人,去那邊打聽打聽。”
“哎。”羅媽媽應了,“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就是胡家那個婆娘,又來鬧了。”
盧氏皺眉厭煩:“她又鬧什麼?錢不是給她了?”
羅媽媽為難道:“這次不是要錢,她是要人。說是聽到別人說,二官人在山東沂水叫亂民給打殺了,她男人胡一槍也回不來了。”
盧氏一瞪眼:“不是嚴令不許下頭議論這件事,是誰胡說八道嚼舌根?”
“咱們府里人多口雜,就是明面上不說,私底下怎麼可能禁得住呢,畢竟這麼大一件事,關係到二官人生死的嘛。”羅媽媽真是怕盧氏生氣,聲音都小小的。
盧氏哼了一聲:“我看是他們見我這陣子忙,管不上他們的嘴了,回頭查出來,非得狠狠處置不可!”
羅媽媽忙道:“查是肯定要查。不過當務之急是胡家婆娘,她要是到處嚷嚷,把胡一槍的事兒給捅出去,被有心人給聽見了,會不會起疑心啊?”
盧氏恨道:“當然不能叫她嚷嚷!白老二還在呢,他可是個人精!”
她氣呼呼地尋思了一會兒,冷靜下來道:“那婆娘貪財,鬧這一出無非是想訛錢。你去拿二兩銀子,堵了她的嘴,警告她,若是再敢出么蛾子,不但吃下去的錢要給我吐出來,她男人也別想回來了!”
羅媽媽被她最後幾句話露出的殺氣給嚇住了,忙回答:“是是,大娘子放心,我一定擺平她!”
盧氏伸了個懶腰:“行了,明天再一天,後天出殯,忙完這個,也就該辦正事兒了。”
羅媽媽暗自咋舌,白氏的喪事不算正事,弄人家的私產才叫正事兒是吧?
一夜過去。
例行的早膳時間,浣花閣大門洞開,正堂擺了紅木圓桌,兩隻宮凳,兩副碗筷,桌上兩樣粥、四樣面點、八個小菜、兩樣醬、一壺茶。
蒙慶雲一身素服,帶着綠煙、淺草、紫荊、綉兒四個婢女站在堂前,崔媽媽並幾個婢女、粗使僕婦在兩邊廊下安靜等候。
白榮信在僕婦引領下邁過大門門檻,龍行虎步地走進來,見到這個陣仗,不由驚訝,聲音洪亮道:“好隆重體面!”
蒙慶雲下堂施禮,等他走近了,道:“聽說舅舅貴人事忙,昨天午飯、晚飯都沒在家,我想着也就早飯還能有些時間。為了準備這一餐,我可是天不亮就起來了,就怕晚一步,舅舅又出門了。”
白榮信嘿嘿一笑。
白家家大業大,到哪裏都有許多的同行、合作商家,白榮信前天才來,就有許多人以白家親朋故友之名來弔唁,既然是衝著他的面子,少不得他得一一迎來送往接待應酬,要不是蒙慶雲派的人去得早,他說不定還真已經出門了。
蒙慶雲招待他落座,婢女們麻利地將倒扣的大蓋碗起開,替甥舅倆盛粥布菜。
“這都是咱們東陽的特色小吃,舅舅嘗嘗。”
上盧餛飩、南馬肉餅、千祥羊肉、雅溪鴨頭。
白榮信作風豪邁爽快,一筷子夾起一個鴨頭,一口下去:“唔,夠爛!你們雅溪的鴨頭真是風味一絕!”
蒙慶雲道:“這是最有名的東門菜場那家。”
白榮信唏哩呼嚕幹掉一個鴨頭,說了一句“舒坦”,然後才放下筷子,拿勺子漫不經心地攪着粥,道:“好了,說說吧,今日請舅舅過來,有什麼大事兒?”
他是走南闖北的人,見多識廣,哪能看不出蒙慶雲眼裏有事。
蒙慶雲微微一笑,沖綠煙一抬手。
綠煙便將早就準備好的賬本捧了過來,放在白榮信手邊。
白榮信連眼皮都沒搭一下,更別提伸手去翻了:“直接說吧。”
蒙慶雲便道:“昨日我盤點了庫房,除了我們二房的私產之外,還有我娘的嫁妝,拿着歷年總賬結餘和嫁妝單子比對,賬目上總計該有這些數。”
她負責說,綠煙便負責翻賬本,熟練地翻到對應的總結一頁,給白榮信看。
白榮信一面喝粥吃菜,一面拿眼角瞟了一眼。
“然後呢?”
蒙慶雲道:“然後就不對了,實際庫存少了這麼多。”
綠煙又翻到對應的一頁,實際庫存以及跟總賬之間的差額。
白榮信一樣是眼角一瞟。
“查了沒?”
“查了。”
“什麼原因?”
“被人借走了。”
“誰借的?”
“大娘子。”
“沒還?”
“沒還。”
“多久了?”
“最遠的一筆,是五年前;最近的一筆,是上個月。”
甥舅倆的對話快速利落,像磕山核桃一樣,一口一個嘎嘣脆。
白榮信這會兒已經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個肉餅了,拿過手巾擦了擦嘴擦了擦手,往後一倒靠在椅背上,雙手放在大腿上搭了個佛家的禪定印,兩個大拇指輕輕叩着,做着思索。
蒙慶雲便用眼神示意綠煙,綠煙收了賬本退開幾步。
堂內一時十分安靜,蒙慶雲和婢女們都默默地看着他,廊下的崔媽媽等人也沒有一絲動靜。
時氣漸熱,再過些日子就是穀雨了。
暮春的日頭到了辰時,已經開始有了一些熱度,亮堂堂地灑在浣花閣正堂前的院子裏,隔着海棠樹,在平整的水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件事情,對白榮信來說也很突然,他用了這一點短短的時間,迅速地消化、吸收、思考,然後才側過頭來,看着蒙慶雲道:“你想讓舅舅為你做什麼?”
蒙慶雲臉上便慢慢綻開了海棠花一般明亮的笑容。
“我想讓舅舅,替我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