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朕即國運
薛安山一時語塞,女帝又望向跪在他身後的朝臣,“今日在這裏慷慨陳詞的諸位大人,也甘願賭上性命么?”
許多人的手心都暗暗沁出了細密的汗水。
薛安山眼眶微紅,而後鄭重俯身,“臣……臣自當甘願!”
“那就將你的摺子呈上來,其他人若也有此決心,也一併將奏疏遞過來。”孫幼微目視着前方,“有影,無影,過了今日午時,便見分曉了。”
黑壓壓的人群中,只有寥寥數人直起了腰,他們起身將一直捏在手中的奏摺交給了孫幼微身邊的女官,更多的人則跪倒着慢慢挪步,讓出了孫幼微面前那條筆直的宮道。
女官收完了奏摺,原本當著御輦前路的朝臣,已經紛紛朝兩側退讓了下去。
孫幼微重新坐上了御輦,宮人們仍像先前一樣伏低着頭,平穩地抬起了轎輦。
在啟程之前,她最後望了一眼近旁仍舊跪着的薛安山,忽然開口道,“薛太尉。”
“……臣在。”
“且不說魏愛卿所言是否為真,即便他錯了,我大周的國運也不會被絲毫影響。”孫幼微望着前方,“知道為什麼嗎?”
薛安山一時有些發怔。
“漫說一個魏行貞,即便是你們所有人都加在一起,也阻擋不了朕的意志。”孫幼微嘴角略提,緩緩道,“朕,即國運。”
御輦重新啟程,無數提着女帝衣擺的宮人們沉默地從朝臣之間穿過,人們低低地喊出“恭送吾皇”幾個字,但孫幼微再未回頭看他們一眼。
魏行貞這時才緩緩走向薛安山——這位老大人正僵跪在地上,甚至不敢抬頭。
“薛太尉請起吧。”魏行貞負手而立,他居高臨下地望着眼前白髮蒼蒼的老臣,目光中卻沒有半點憐憫,“你私下向司天台主事林安民打聽測影細節的事情,陛下一早就知道了,念你是伴駕多年的老臣,陛下上個月將林某永逐出京,希望能讓薛大人迷途知返——”
“原來是你,”薛安山猛然抬頭,言語之中帶着幾分驚怒,“安民他會提前致仕……都是因為你在陛下面前進了讒言!”
魏行貞輕嘆一聲,“陛下方才說的話,薛大人看來是半點沒聽進去。”
“枉陛下一世英名,如今,竟然被你一個——”
“薛大人,慎言,”魏行貞輕聲道,“若是再說出什麼於聖名有損的話,晚輩也保不住你了。”
近旁薛安山的幾個學生連忙上前,試圖將老師扶起來,薛安山推開他們的手,跌跌撞撞地重新站立,向著魏行貞歪歪斜斜地走去。
“老夫,歷經兩朝風雨——”
魏行貞目光微垂,笑道,“這恰好也是陛下讓我轉達給薛大人的話。”
薛安山的步子停在了那裏,“……什麼?”
“薛大人畢竟是歷經兩朝風雨的老臣,無論如何,都要留些情面。”魏行貞看向薛安山兩邊的年輕人,“扶薛太尉回府吧。”
薛安山忽覺半身如墮冰窟,見魏行貞又靠近了幾步,輕聲在耳邊道,“陛下給薛太尉留了體面,至於要不要,您自己回府想吧。”
薛安山一時有些站不穩,魏行貞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臂,“來人,扶着太尉。”
一直站在薛安山身後的幾個學生連忙上前,從魏行貞的手中接扶過自己的恩師。
魏行貞才要轉身,薛安山低沉地呵了一句,“魏行貞……”
“太尉大人還有何貴幹?”
“你到底是什麼人……?”
魏行貞沒有立刻回答,他看着遠天,又看向薛安山。
“當年我從司天台調至文淵閣,又被陛下欽點進入鳳閣,都是薛太尉您一手促成的,真要論起來,我本應當好好感謝您……可惜了。”
魏行貞略略低頭,向年邁的薛安山點頭致意,而後便將周遭所有帶着忌憚、怨毒或是畏懼的目光都拋在身後,頭也不回地向著至玄門的方向走去了。
他的餘光再次望了一眼東邊初升的太陽,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應該還來得及……
在隊伍快要出至玄門的時候,魏行貞終於追上了女帝的御輦。
一直跟在孫幼微身旁的女官悄悄後退讓出了女帝右側的位置,御輦前進的速度也稍稍慢了下來。
“就到這裏吧,接下來你就不必再與朕同行了。”御輦上的孫幼微依然閉着眼睛,卻好像已經覺察到了一旁魏行貞的靠近,“今日既是你的大喜之日,還是不要讓阿嫣等太久。”
“是。”魏行貞點頭,“謝陛下體諒。”
“要朕派人跟你一道回去么,”孫幼微稍稍抬眸,面無表情地看向近旁的年輕人,“馮家人若是計較起來,你也有個解釋。”
“不用了,臣自己走會比較快。”魏行貞躬身行禮,“恭送陛下。”
孫幼微沒有堅持,揮袖示意宮人恢復行進的速度。
魏行貞站在原地目送皇帝的轎輦,直到望見那支隊伍消失在道路盡頭才收回目光,向著另一側的道路走去。
在巍峨而莊嚴的宮牆下,寂靜無聲的宮前廣場只有魏行貞一人孤獨地往外走,宮牆上守衛的士兵有不少人正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
魏行貞的步態在大周的貴族之中頗負盛名。
傳言幾年前,年輕的鎮國公狄揚曾在清明時,邀三五好友踏青,當時為了能看魏行貞多走幾步,他竟趁着眾人中途下車休息的當兒,割斷了所有車馬繩索,偷偷把馬都放走,以至於最後所有人只得棄車步行回城。
魏行貞身高八尺,腰窄肩寬,單是這樣的身姿便已是不俗,更何況他舉手投足間一向從容——所謂“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也就是如此景象了。
不過今日魏大人走路帶風,再不似往日那麼閑適。
很快,魏行貞折入了宮外最近的民居小巷,當他確定自己已經徹底甩脫了宮門守衛的目光后,便踏着大步奔跑起來。
清晨的洛陽街道寂靜無人,魏行貞三兩步翻上低矮的民居,在屋檐之間跳躍奔行,沿着直線距離向著東南方向疾速而去。
在跳躍與奔行之間,他三兩下解開了自己的外袍,玄黑色的祭袍之下,大紅色的婚服隨風翻飛。
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趕去馮嫣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