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所謂天賦
只能說,這位魏大人確實有些令她在意的地方吧。
馮小七梳着姐姐如綢緞一般垂落的長發,有些不舍道,“等阿姐嫁了人,今後母親要督促我功課我也沒處躲了。”
“小七已經很優秀了。”
馮小七立刻搖起頭,“我的優秀都是假的,是僅存在於書本上的,上次五哥他們帶人來太學查邪祟,瞬息之間就嗅到了妖氣,大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就衝過去了……我就沒有這種天賦。”
“我們的天賦不在這裏。”馮嫣抬袖,握住了妹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小七不用去羨慕旁人。”
“是姐姐的天賦不在這裏吧,”馮小七笑起來,“姐姐的天賦萬中無一,我早聽姑婆說過啦。方圓百里的鬼怪妖精,不論道行深淺,有何法器,連天師們都看不出的妖物,在阿姐面前也要露出端倪。
“這種本事,幾百年來就阿姐一個——他們都說你有一雙天眼,所以任何妖氣都無處遁形。”
“沒有天眼,”馮嫣微微側頭,望着鏡中馮小七的眼睛,溫聲道,“普通人看不出的妖氣,我也看不出。”
馮小七愣了一下,“那是……?”
“內廷的天師們捕捉怨靈惡鬼的蛛絲馬跡很厲害,因為他們擅長辨別‘妖氣’——本質上還是妖物的妖元溢出了靈識的氣息。”
馮嫣慢慢站了起來,與馮小七一道走去了窗前。
“有些邪物慢慢找到了方法掩蓋這些氣息,雖然這多半瞞不過天師們的眼睛,但要騙過普通人就綽綽有餘了。不過鬼怪也好,妖精也罷,所有非人的野物,喜怒愛憎都帶着天然的粗曠,像孩童一樣……看起來終究和人是不同的。”
馮小七怔了怔,“姐姐能覺察出旁人的愛憎?”
馮嫣點了點頭。
“那阿姐能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馮嫣笑道,“誰都沒辦法知道另一個人心裏具體在想着什麼……我也只能覺察出一些意念的傾向。”
馮小七眨了眨眼睛,又若有所思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她將五指握緊成拳頭,然後又鬆開,如是再三,終是嘆道,“我也會有這樣的本事嗎?如果……我足夠努力的話?”
馮嫣伸手摸了摸馮小七的頭,“小七很努力了。”
“還不夠吧。”馮小七的目光有些哀愁,她嘆了口氣,整個人趴在了窗沿上,“阿姐,我好怕我會一直這樣下去,等到我二十四歲生辰那天,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就直接一命嗚呼了……”
馮小七說著轉頭看向馮嫣——姐姐還是像先前一樣溫和地笑着。
“阿姐呢,阿姐怕過嗎?”
馮嫣不置可否地望着屋中跳躍的燭燈,燭火在她的眼眸中閃爍。
馮小七輕嘆了一聲——馮嫣經常這樣突然走神,為了一兩句話突然陷入遐思,而後周遭的一切便與她無關了。
不過這一次馮嫣並沒有走神很久,她的目光不一會兒就重新回到了馮小七的身上,用一貫波瀾不興的語氣問道,“……小七來到這世上,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情嗎?”
馮小七被這個問題打懵了一會兒,她擰緊眉想了好一會兒,“有的吧,只是還沒有找到。”
“既然沒有找到,你怎麼知道有?”
“嗯……我就是相信有。”馮小七輕輕聳肩,“我覺得每個人生下來都有自己應當背負的使命,只是要去找。有的人幸運一些,很早就找到了,可有的人難一些,甚至終其一生都找不到……”
馮小七頓了頓,良久才感慨道,“……那,一生就這麼虛度了。”
馮嫣似笑非笑地沉吟了片刻,忽然輕聲道,“就這麼虛度了,也未必是件壞事。”
馮小七撐着側臉轉過頭來,“阿姐找到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嗎?”
馮嫣沒有立刻回答,她望着院子裏沉浸在湛藍天色中的老槐樹,忽然伸手指向院子外頭零星的燈籠火光,“那是不是爹和娘來了?”
馮小七踮起腳張望,“啊!是……我得下去迎他們!”
“你慢點兒……”
“沒事!”
隨着幾聲接連不斷的咚咚咚,馮小七的腳步聲遠去了。
馮嫣神情溫柔地望着妹妹飛快地跑過寂靜的庭院,小七身上年輕的朝氣讓她在夜裏看起來好像一簇小小的火焰。
馮嫣回過頭,目光冷了兩三分——先前隨風潛入屋中的青衣少年,正神態愜意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見馮嫣轉身,他立刻跳起來站直了身板。
“我錯了嫣姐姐!”少年大小拇指扣在掌心,中間三根手指直直指天,“我以後再也不捉弄小七了,真的!”
馮嫣瞥了一眼少年,“……你最好是。”
少年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嫣姐姐也太敏銳了吧,我都這麼小心了你還能發現?”
“你今日來,是陛下有新令給我?”馮嫣問道。
“倒是沒有,陛下這會兒正焦頭爛額着呢,說我在她老人家面前晃蕩得她心煩,就讓我回來待命。”
少年說著,又重新坐回了先前的椅子上,他手裏一直把玩着一隻小小的木雕——馮嫣喜歡雕刻,近旁的書架上擺滿了這些小玩意,有些上了漆,有些沒有。
少年顯然對這些木雕愛不釋手。
馮嫣對鏡梳頭,“陛下今日在心煩什麼?”
“還不是先前‘洛都無影’的事,今日剛好夏至,大家都等着午時去司天台見證……”
少年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我走的時候,看見嫣姐姐未來的夫君魏行貞魏大人也在大殿內呢,看起來不到今日午時,他是回不來的。”
“是嗎。”
馮嫣望了一眼外頭的天。
天快亮了呢。
……
黎明將至時刻,太初宮外,兩位耄耋老臣領着一群正值壯年的年輕官員,跪倒在太初宮通向至玄門的必經之路上,像一片黑壓壓的大雪落在宮道中。
在他們的前方,一支隆重而漫長的隊伍正在緩緩向著這一帶靠近。
已經接近古稀之年的女帝孫幼微,正一襲紅衣坐在御輦上。
日頭漸漸升起,在熹微的晨光中,老人霜雪一般的銀髮上,層層疊疊的金飾如同金麟,映着燦爛的日光。
女帝始終閉着眼睛,在她身後,宮人們小心捧提着共九尺長的衣擺,所有人都低頭行走,只有輕微的碎步聲響交疊着回蕩在宮牆之間。
“陛下,”一旁女官一邊用目光示意隊伍行進的速度慢下來,一邊靠向皇帝那側,“就在前面了。”
御輦上的老人緩緩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瞳仁映出不遠處的群臣,她稍一揮袖,隊伍便停了下來。
轎輦落下之後,隨行者潮水般跪了一地。
一旁女官正要伸手去扶女帝下輦,老人沙啞的聲音傳來,“讓行貞來。”
女官退去,不一會兒,一個身着玄黑色祭祀長袍的青年,悄然無聲地走到了女帝的御輦旁邊,躬身而跪。
孫幼薇伸出手臂,“你跟着朕,一道去會會那些個老大人吧。”
魏行貞略略抬眸,也望向前頭陰霾似的朝臣。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