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眠生（三）
【南澤/密林/曾經】
“娘娘，前面危險，請讓奴婢們跟着呀！”宮女小桃舉着紙傘直跳腳，望着往密林越走越深的女子。
“放心吧，這是我家。”懿歡微笑着安撫小桃。
前不久，連家懿歡受神帝冊封為妃，封號容。因容妃娘家遙遠，入宮后從未出宮探親，神后特意藉此時機讓她回娘家省親。
連家本就只是一個中流的貴族，家中出了一個蒼皇神族正兒八經的妃子，這何止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為了迎接容妃娘娘，連家裏裡外外忙碌了三個月，建樓修房挖山造園子。
可當容妃省親那日，成了容妃娘娘的連懿歡，卻只在翻修一新的家中呆了半日，便同少女時那樣溜了出去，溜去了她一向最愛玩鬧的南澤密林。
“娘娘，您就讓我們跟着吧！您若磕傷了半塊指甲，奴婢們還有活路嗎？”小蓮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
懿歡溫聲讓他們放心，然後一轉身，消失在了如同迷宮那般的林中，丟下兩個未央城出生頭一次來到南澤的侍女。
懿歡許久未回南澤，可這密林里的一草一木卻依舊是熟悉的感覺。她走着走着，心裏那樣愜意。
家裏翻修得認不出來，自己也年長了好幾歲。可這密林里一切都未變，懿歡不由感到了暖意。物是人非這個詞，若是倒成人非物是，就從一個殘酷的詞變成了溫暖的詞。
懿歡久居深宮不知世事，這回回到南澤，她頭一個聽聞的消息便是兩年前那名為鬼門的邪教覆滅，一門子魑魅魍魎全成了一柄彎刀的刀下鬼。
真是世事無常。懿歡聽了這個消息，心裏實在不舒服。
雖然那些妖道的死活同她一個深宮妃子無關，可鬼門這兩字，再次換醒了她那不堪回首的夜晚的回憶。
真是報應不爽。她這樣在心裏對自己道，可依舊不能讓心裏好受些。
她從來不覺得，用鮮血能治癒傷口。就像她一向堅信，報仇並不能雪恨，能治癒傷口的，永遠只有溫柔和善良。
她今日丟下宮人，獨自一人行走，其實也只是為了散心而已。幾年前的舊事，就如同她心底看似結痂的疤，看似結痂，可一觸便血流。
同樣的路，同樣的熟悉的樹木，這片林子懿歡走了千百回，她堅信她不會迷路。
可突然，她雙眼圓睜，接着整個人消失在地平線上。
一片不高不低的樹叢后，是處斷坡，心煩意亂的她毫無防備地摔了下去。
【斷坡下】
瓊止靜靜坐在密林的斷坡下，等待着夜幕降臨。
對鬼門妖女而言，普通靈師恐懼的夜間密林，便是修鍊的天堂。
她蜷着身子抱着腿坐在斷坡下的一個洞穴.里。
“墨梟。”她開口喃喃，“有了你，我能殺了南方的那個女人么？”
她所在的洞穴很深，那洞中亮起了兩個狹長的紅光，不知是什麼龐然大物的眼睛。
“果然還是不行嗎？”瓊止躺在地上，接着自言自語道，“笑死人了，我如今單單隻是活下去，都吃力得不行啊。”
鬼門還在時，無論門主是鬼母還是姬骨魅，都是殘酷至極的狂徒，在這兩個瘋子的帶領下，鬼門在白道上臭名昭著不說，同南澤其他邪派同樣交惡，仇敵眾多。
狂姬獵首同鬼門交戰之時，瓊止因為在別處修鍊傀儡一時不慎被反噬成重傷，無法回到鬼門，逃出升天。
卻也因此成了喪家犬，比過街老鼠還招人恨。
這幾年裏，她夜夜不得安寧，日日遭人追殺，身上新舊傷痕就沒斷過。
她只能藏身密林深處，如孤魂野鬼般過活，待夜晚至，殺死和她同樣修邪道的靈師，製作傀儡，或是餵養她的靈獸黑鴉。
“我一定要殺了那個女人，就算搭上這條命也在所不惜。”瓊止望着山洞的洞頂，雙眸駭人的死寂，“所以，一定要讓你成為不眠生。”
“呀，這還沒天黑呢，就有獵物送上門了么？”她笑着，坐起身來。
瓊止雖在鬼門並不算最頂尖的高手，可這幾年的艱苦修行讓她靈力大增，她強大的靈力感知告訴她，有什麼人向這邊靠近。
瓊止漆黑的瞳仁變成了血紅色，同她身後巨鳥如出一轍。
“墨梟，不要告訴我，讓我自己猜猜這是怎樣一個獵物呢？修殘身歡合呢，九陰骨陣呢，還是傀儡馭屍？”如同屍體一般冰冷蒼白的女子因為興奮而有了生氣，一瞬間活了過來，她伸出蛇信子般的猩紅舌尖舔了舔嘴唇，“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可待那來人更靠近瓊止時，瓊止真的就失望了:“什麼嘛，居然是一個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白高興一場。”
修邪術的邪惡靈師才能成為強大的凶屍傀儡，才能更好的餵養黑鴉。
瓊止這幾年靈力大增，也是因為不眠不休地獵殺同她一樣的邪道靈師的緣故。
“等，等？那個女人，再向前走就，就要……”瓊止感應到那女人好死不死地走向了斷坡。
“啊——”
一聲驚叫傳到了瓊止耳中。
“切，真是個傻子！”瓊止嗤笑一聲。大道不走，偏偏撞斷坡，呵呵。
瓊止接着閉眼躺下，她嘴邊哼着歌，感應到那倒霉道在坡上打了幾個滾，耳邊又傳來了女子的驚叫。
“不僅傻，還廢物。”瓊止哼哼，這樣的高度，如果掉下去的是她自己，完全可以毫髮無損。
“看樣子要死掉了呢……”瓊止睜開了眼睛，“估計就和不久后的我一樣吧，死的狼狽難看，不值一文，可笑至極……”
想着，她沉了沉目光，嘴角的笑意依舊掛着，雙眸里的笑意不見終影。
一道白影越出洞穴，瓊止修行多年，靈力高強，伸手極佳，她腳尖輕輕一點，飛身越起，白雙手向上一伸，白袖暴長飛出，裹住了那飛速下墜的女子。
瓊止抱着裹在袖中的女子，在幾棵矮樹上墊了兩三下腳尖，穩穩落在地上。
行惡快一輩子，難得救個人，南澤蠱神能看在眼裏吧？她略微自嘲地想。
感受到懷裏裹着的東西不安地扭動。她開玩笑着拍了一掌懷裏女子的屁股:“再亂動，小心本大爺把你吃干抹凈。”
說完，她將裹着的女子放了出來，收回袖子。
那女子先是滾下斷坡，后莫名其妙的被捆了個結實還被拍了屁股，現在有些茫然無措地坐在那裏。
片刻后她起身望着面前的白衣女子，女子一身素白布衣，頭扎白帶，就同棺材裏走出一般。
加上那半遮面孔的黑色長發，那一身無法褪去的淡硃傷疤，不是當年那夜在密林遇到的傀儡師瓊止又是誰？
面前的女子，同記憶中一摸一樣，幾年的歲月似乎無法在她面上留下痕迹。
懿歡望着她，然後抬頭望了一眼天色，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苦笑着開口:“是你啊。天就要暗下來了，又出來殺人煉屍？”
瓊止這才認出，面前的女子是當年那個在他們手下驚恐無助的少女，那個，之後成了蒼皇神族容妃娘娘的女子。
她剛剛一眼沒認出來，全是因為女子的面容成熟了不少，化了面妝梳了神地式的髮髻，穿着做工那樣精緻的神地衣服。
可再多看一眼，那連家女子的南澤氣質依舊，絲毫未變。
“什麼嘛，瓊止我殺了多少年的人，難得救人一次，居然是容妃娘娘。”瓊止沉了沉目光，一臉自嘲冷笑，“真是造化弄人啊，看來我有兩個選擇，一是殺你滅口，二是放過你。可放你回去後娘娘絕對會派人來追殺我這個無處可去的喪家犬。命運可真是垂青我這個可憐的惡人啊……”
“可救人後殺，也太奇怪了吧？”瓊止雙手搭在腦後，像是思考了一陣的樣子，然後她歪了歪腦袋:“那麼，娘娘你走吧，我待會兒準備逃跑便是，反正殺人逃命，家常便飯。”
安靜聽完女子一大籮筐的自說自話，懿歡不由莞爾:“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熟悉的說話方式，跳脫的性子。
“？”瓊止不解，一臉理所當然的神情，“我是靈力強者，幾年的功夫不變很正常吧？
“您當我是您這樣的嬌小姐啊，不拚命修鍊，可是會死的。”
“本宮不是說外貌。”容妃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既然你肯放我走，那麼，我也放過你。”
瓊止愣了愣，明白了容妃的意思。然後她露出了一抹苦澀的微笑來，輕聲道:“謝謝啊。”
說著，她抱着手臂轉身離去。
那背影同上回見到時，多了疲憊落寞，少了殘酷和危險。白布衣也不如記憶里那樣森冷潔白，還有那新鮮的凌亂傷痕，那樣猙獰刺目，是容妃二十來年從未見過的。
“你喝小米粥嗎？”容妃望着她要離開的背影，冷不妨問道。
瓊止回頭，有些費解:“娘娘您說什麼？”
“本宮帶來南澤的廚子今日做了小米粥和南瓜酥，要嘗嘗嗎？”說著容妃向瓊止伸出了手，溫柔的聲音清晰傳入瓊止耳中，“你說你無處可去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