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0章 人的困局
晏遲在自己設的局裏困得太久,沒有那麼容易破局。
平樂堂前,是如水的夜色淌滿長階,這座高堂巧的是在羿栩出生那年落成,羿承鈞三摧四請的讓東平公主持的建成禮,平樂二字,引用的是開封舊宮一座高堂的原名,雖晏遲從沒聽東平公說起過,他也能知道東平公的願想是有朝一日能北伐歸復,而不是讓兩座平樂堂遙望彼此。
並也望不見,曾經那座繁盛的都城,巍峨的禮堂,就像登上鳳凰山,目力也難抵萬歲山。
而此時年月,縱管是多少南遷的臣民,手中杯盞里但凡有酒,張嘴說出的話總會提及大衛曾經的汴州,他們不曾忘卻那一場如夢境般的繁華盛景,晏遲卻無法追思,他不曾生活在那裏,所以沒有魂牽夢縈。
堂堂的湘王殿下,現在坐在這長階上,身邊有人陪伴,身後是燈火明亮的宴堂,癱卧了一地等死的人,這樣的夜晚對於那些羿姓宗室而言,一如三十年前開封城破那日,他們照樣還是等待着生死判決,他們經歷了一次,這一次的心情同樣還是驚惶、恐懼。
晏遲能聽到他們的啜泣聲,這聲音很聒躁,無法引起他一絲一點的憐憫。
他終於說話。
“不自知?”疑問的口吻,晏遲的手肘仰在膝蓋上,指掌上覆了另一隻指掌,女子的掌心細膩溫暖,讓他覺得彷彿這時不再需要去看她的眼睛。
他望着長階下那片包裹着人間燈火的天色,濃密陰沉無孔不入,他忽然想若非如此,若非有這黑暗的映襯,其實無人能看見星月的光輝,他其實知道沒有所謂的日升月落,金烏和嬋娟一直是在原處,只是深夜裏,所有的人都背向了金烏而已。
“我不自知嗎?我雖不自知,你卻知我不自知。”晏遲輕輕緩緩的說,沒有譏刺誰:“後頭那些姓羿的人,他們自不自知?”
“他們自知與否,和我有一個銅板的關係?”
芳期的一隻手搭着晏遲的手,另一隻手撐着自己的下巴,她這時能感受到深夜裏清涼的風,像從很遠的地方終於趕到了,她能感受到涼風的喜悅,雖然她不確定托着她的手的手,一陣間還會不會引燃火光吞噬這座平樂堂。
不就是一起自責嗎,不就是一起擔負悔愧嗎,不就是要一同被咒罵被怨恨嗎,她不害怕承當這些,世上本無誰能確斷將來,她不能,晏遲不能,系統不能,哪怕是發明了系統那兩位神仙樣的人也不能,她卻是選擇了的,選擇了坦白,選擇了同行,選擇了為一人寧負天下。
“真是太奇妙了。”晏遲笑:“原本我們是互不相干的兩個人,此時我原本應當不知世間有你來過……不對,或許會知,因為我對妙音仙的欽敬是不變的,我當知妙音仙有一個女兒,或許你沒見過我,我卻見過你,但想來我不會覺得聽從王氏的話嫁給彭子瞻的你值得我予以關注,直到很久之後,原來才發覺如你這般的人,竟能成為徐明溪的念念不忘。
真是太奇妙了啊,若非聽你說,我哪能想到我會如此在意徐明溪?”
“我也真是直到這時還在詫異,你說那個什麼呂博士怎麼就擇定了我為宿主呢?明明辛大兄和徐二哥,哪怕是鄂將軍和徐世翁,他們當中任何一人,都比我這心無大志的人更適合。”
“他們不適合。”晏遲卻說。
他的眼睛還在注視着黑暗,可眼底已然不再森沉:“遙之從來就無法說服我,因為在他看來我不可動搖,這是他對我的認知。至於徐明溪,我能肯定我不會和他結交,他更無從知我是何等心腸,我對他的關注,當為他投河之後……王妃你細想想,慢說這二位了,哪怕是徐公,甚至是閔冰瀾,如果你所說的小壹擇他們為宿主,他們當知我才是亡國的禍根后,會怎麼做?”
芳期沒法做這樣的設想。
晏遲自答:“會阻止我弒殺羿承鎂,他們會認定先剷除我這禍患才是上上策,他們不會寄望於說服,哪怕他們是正人君子,可我晏遲一人的性命也哪裏重得過萬千百姓,中華社稷?
他們挫阻我的計劃,從一開始我就會視他們為敵對,又至於阿瑗,她根本就不會說服阻止我的計劃,因為我和她是被困在了同一個牢局裏,我們同在陰暗中,誰也不能把誰救出恨海仇澤。
這個人只能是你,因為你雖身陷險惡卻心懷光明,你能理解我們有多麼仇恨那些惡毒之徒,但你卻一直期望着永不背向金烏,你從沒想過和王氏共陷泥淖,哪怕你極其厭惡她這類人,你仍在掙扎,你一直不放棄脫困,不過在那一個世界你的力量太薄弱,你拚命自救,卻看不破危局,所以你最終還是被彭家人殺害。
系統只能改變事態,卻無法改變人性,你還記得晏竑死的時候,你幾乎要和我一刀兩斷嗎?換一個人不會這樣,哪怕是阿瑗,不是說你比阿瑗更善良,是因為阿瑗根本不會信任晏竑。我和她都遭受了太多的惡意,我們永遠不會再信任自己的仇敵。
不像你,你能分清王氏縱管惡毒,但你更清楚大舅兄絲毫未染陰劣,你相信人之本性,哪怕王氏是大舅兄的生母,你也篤定大舅兄絕對不會和王氏一樣的毒辣。
你遭受惡意,還能毫無保留的去付出感情,芳期你對人性從來沒有絕望,我遺憾我在那一個世界竟然沒有認識你,我慶幸在這一個世界,終於沒有和你再次錯過。
其實很早之前,我就害怕了,害怕你逃離我,逃離我所處的這片毒沼,我晏遲連死都不怕,可我害怕你對我絕望,你跟我割裂,你說得沒錯,我其實一直希望你能把我帶出來,帶去你的世界,我其實和塗氏等人沒有什麼不同,我也在鬼樊樓,我以為我將去往無憂洞,但我犯蠢了,鬼樊樓和無憂洞是一樣的地方,清醒時我在鬼樊樓,自欺欺人時我在無憂洞,我怕你和我割裂,但我早就已經親手把你我割裂了,我竟也是如此懦弱的人,在陰溝里不敢往外邁出一步。”
晏遲忽然站了起來,但他沒有放開芳期的手。
“也許有天我會後悔沒有殺掉平樂堂里這群鼠輩,導致我最終仍然沒有擺脫戾氣,但好吧,我願意跟着你出去,我們嘗試另一種可能,我跟你一起站在太陽底下,哪怕是越能清楚的看見陰暗呢?我已在陰暗裏窺望光明很久了,既然真的野心勃勃,那就豁出去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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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期不知道晏遲怎麼商量的徐公、鎮江侯等等收拾平樂堂的殘局,她先一步去了仁明殿,親眼目睹了陳皇后的遺體,握着那隻已經冰冷的手掌,芳期什麼話都沒有說,後來是薛妃扶起了她,兩人之間,一時也沉默。
天已經漸漸亮起來。
一夜未眠的人很多,芳期也並非第一次經歷一夜未眠,現在她就聽着芳舒在回憶當年的秋涼館,有一次秉燭而談至朝光清澹的時光。
“我多想回到那時候啊。”芳舒說,此時兩眼含淚:“能不進淮王府該多好,就算我嫁給彭子瞻,總不至於歷經後來的一切,三姐,你說當時我要是聽從老夫人和大夫人的安排,人生是否當有別樣光景?”
“也許。”芳期也極悵惘:“你和二姐不一樣,彭子瞻雖不是個良人,他的父母更是重利輕義,可覃門勢在,他們誰都不敢為難你,你能和世上絕大多數官宦門第的閨秀一樣,相夫教子。”
“可沒有後悔葯。”芳舒掩面,蜷縮着身體:“三姐既來了,說明湘王到底還是掌控了大局,安兒雖能繼位,但我的命運已經註定,階下囚,永難見天日,安兒能知道的事是我害殺了他的嫡母,后畏罪自盡……”
芳期看向芳舒,神色里那絲悵惘漸漸的褪失。
“阿期,你不會活着,你會被處死。”
覃芳舒仍然是掩面,但肩脊已然不受控制的綳直。
“彭何氏當年折辱我,你為我打抱不平才當眾頂撞她,就此不能再嫁入彭家,後來才進了淮王府,你的命運的確是因我而改變,可你無法再引我自責愧疚,故此保全你的性命。”芳期乾脆點明了覃芳舒的“徒勞”:“你現還懷僥倖,你想留下性命來盼等日後,你以為終有一日,安兒成年了,就要親政了,屆時朝堂必起紛爭,你就還有機會出囹圄涉權爭。”
芳期說完又緘默,她看向這間值舍細密的直欞窗格,透顯朝陽新升時的霞光,世間的一日初始,芳舒的一生卻將過盡了,其實就在昨夜之前,她都沒預料到會有此一場決別,不曾準備好,可生死禍福就是如此,往往用太長的時間醞釀,發作卻在倉促之間。
哽咽聲,短促又沉悶。
手掌移開,芳舒的淚眼裏已是遍佈冷漠。
“湘王妃說這麼多,無非是講咎由自取四字,可我真的就該以命抵償么?是,我的確殺了人,手上染了血,但這世間的兇徒不是仍有逍遙法外者?覃芳姿也是個殺人犯,她殺了彭子瞻,可湘王妃不是仍然助紂為虐縱容她逃脫罪究?為何就非要置我於死地?說到底,覃芳姿所殺的人與你無干,而我,會損及湘王及你的權貴,所以我才必須得死是不是?”
覃芳舒終於不再作態,她也終於像是鬆了口氣,彷彿沉甸甸的肩頭這下子終於輕鬆了,面臨最惡劣的結果,竟如終將獲得最徹底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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