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4章 生死之間
香鼎上的金足烏,略擋了陳皇后的神情,薇兒從這角度窺望,卻是能看清母親的神色。
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時候母親對她進行教囑時,眉眼裏都會透出這樣的隱約的肅厲,按說薇兒並不會覺得陌生,但能肯定的是這不是母親在皇後跟前也會透出的神色,當來仁明殿,母親就不是她的母親了,“變”回她的小娘,謙卑的溫順的,楚楚可憐的,有時是多疑的,憂心忡忡的。
但現在,母親是果毅的,並未完全的張顯厲色,但也不再收斂說一不二的那一面,薇兒又驚覺這時的母親似乎有幾分像湘王妃了,哪怕是在皇後面前都不露畏縮的氣態,當然有不同,湘王妃在面對皇后時能夠談笑自若,卻不會這樣的……劍拔弩張。
“阿舒既來了,坐下說話吧。”
薇兒聽見皇后這樣說。
她聽出來皇后口吻中些許的不滿,但仍然不失溫和。
可薇兒竟忽然明白了,潘女官說了謊話。
母親是在潘女官的配合下,帶着那群人擅闖仁明殿。
面對熟悉的不速之客,皇后既詫異,又必然暗存責備,薇兒在宮裏住了一段時間,她懂得了一些宮裏的人事,上位者縱然如陳皇后一般平易近人,畢竟還是會介懷他人故意的挑釁和違禮。
“聖人,妾身今晚冒昧來見,確為一件大事。”
薇兒看見母親越發挺直了脊樑,肅厲的神色徹底從眉眼裏跳躍而出。
薇兒被嚇得腳跟往地面一落,這時她看不見偏殿內的情形了,但她還能聽見說話聲。
“聖人,湘王已經謀弒官家得手,太后、官家皆已殞命!湘王今日集齊宗室,必圖篡位之謀,如今之計,聖人理當調集宮衛質討湘王大惡之罪!”
一聲驚呼。
當薇兒重新踮起腳跟時,她看見一個名喚茹怡的宮女用手掩着口,目光驚惶不已,很顯然就是她驚呼出聲,而茹怡身邊的梁掌事,作為統管仁明殿一眾宮女的人,一貫也極得陳皇后的信任,她現在手按書案而立,眉眼也頓時鋒利。
薇兒記得她才入宮時,有回無意間目睹梁掌事在教訓小宮女,口齒如刀,使人敬畏非常,但轉而梁管事卻又尋到了驚魂未定的她,笑意柔和:“不察郡主在側,是奴婢冒失了,郡主大不必惶惑,宮裏雖重禮法,但最重則是尊卑有別,哪怕是在仁明殿,就算郡主偶犯無心之過,無論哪一宮人,都不敢加以訓誡。”
可現在,梁掌事也對母親劍拔弩張。
說不清更加擔憂誰,薇兒無法思考,她看見皇后也拍案而起。
“阿舒,我已經提醒你過多次,讓你不能再這般……對湘王妄加詆毀!你可知你現在說的這些話,已經足夠治罪了!!!”
“陳聖人!妾身不僅一次提醒聖人提防湘王,聖人卻只當耳旁風,妾身先還以為聖人只是因受湘王夫婦瞞騙而輕信,可今日妾身已得確報急趕來稟知聖人,聖人卻不問青紅皂白欲將妾身治罪,看來聖人豈止是輕信外臣,分明早已與逆黨巨奸暗合,既是如此,妾身只好闖出宮去,報大丞相龔公,行使丞相之權調動宮衛討伐逆犯以解社稷之危了!”
“站住!還不攔住覃娘子!”
薇兒卻見轉身欲走的母親忽然站住步伐,燈火輝煌下,顏如冰霜目透殺氣。
“皇后勾結逆黨,欲將我等害殺仁明殿,既如此,為了大衛的國祚,我等只能反抗,潘女官,你可是親眼目睹福寧殿中宮人冒死潛出遞訊,揭發晏遲等人惡行,至此時,也當看清楚了皇后的逆行!”
“覃氏、潘氏,你們兩個大膽!”
薇兒見梁管事也終於摁捺不住怒火,快步繞過書案擋在皇後面前。
而後,就是一片混亂的打鬥。
偏殿外頭的那些僕役不僅人數更勝殿內的宮女,身手也遠非這些往日只不過服侍茶飯梳洗的宮女能比,有兩個宦官一入殿來,便聯手將梁掌事制住,薇兒只見宦官一拳擊向梁掌事的太陽穴,梁掌事便倒卧在地生死難卜,而早前驚呼出聲的茹怡,尖叫着想要衝出偏殿去喚救兵,可也不過只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就被兩個役婦捂住了嘴,扯下自己身上的腰帶,把茹怡勒殺當場。
其餘那些宮人都驚怔當場,顫抖成一團。
陳皇后卻像是徹底明白了,眼看着這些因她一念之仁沒有斬盡殺絕的僕役步步緊逼,只冷笑道:“我只悔未聽阿期和阿薛的勸言,才留覃氏你在宮裏並半點不加提防,今日我為你所算計,是我以己度人料錯了你的心地,但我不明白的是潘蕪清你,你要是為了貪圖榮華權貴,當初為何寧為宮人不為妃嬪,我與你往日無怨,甚至還薄有舊情,你入宮后,我自問不曾薄待半分,你究竟為了什麼,要和逆犯同流合污?!”
薇兒覺得她看懂了。
陳皇后心中當有悲憤,也從這一刻徹底勘透了人性,薇兒還想起她那位智慧的姨母曾經說過的話——我對權貴無欲,不代表世人皆能戒備貪婪。
皇后因為以己度人,縱然悲憤,但明白事已至此,一切的懊悔和指責無非引對手嗤笑,但縱然事已至此,皇后仍然想不通潘女官因何背叛。
薇兒也並沒有聽見潘氏的回答。
“蕪清,我不信你不懂權場的傾軋何等殘酷,覃氏今日弒殺一國皇后,妄圖陷構奉旨執掌政權的親王,憑她一介法外開恩未被誅連的婦人,如何能夠得逞?又如何能保得住你等?你附逆於她,甚至會罪連你的本族,你的母兄!”
弒殺?!
薇兒被嚇得腳尖再度失力,她癱軟在窗戶底下,渾身發抖。
母親想要弒殺皇后?
“皇后這時還想瞞惑籠絡潘女官?”
薇兒聽見一聲嗤笑。
“大逆罪人是皇后,是晏遲,是覃芳期!!!你們要是得逞,我等自然死無葬身之地,但你等罪人卻休想得逞!!!晏遲今晚佈置的所有人手,盡在福寧殿和平樂堂,他根本料不到我等會洞悉你們的陰謀,先控制仁明殿,而沒有你這皇后的手令,哪怕是薛妃也休想在入夜後踏出禮正門一步,往福寧殿去通風報訊就更別說往平樂堂!
而你的手令,會由潘女官掌握,宮中無人不知潘女官乃皇后你的心腹,她便能名正言順的出宮,只要她知會大丞相,大丞相必不會明知宮中生變卻坐視不問!!!太后、官家已經遇刺,晏遲休想脫罪,梁氏已經死了,其餘這些宮女,皇后看看她們現在的形狀,想想她們會如何供述目睹的情形?”
薇兒遍體生涼。
這一刻她想立即阻止生母。
但她忽然又冷靜了。
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哭勸,可生母會因為她的哭勸就懸崖勒馬么?
已經有人死了!!!
薇兒捂着嘴,摒着聲,快步地跑遠,跑向仁明殿的宮門。
今晚的仁明殿,着實太冷清了,冷清得薇兒竟能聽清偶爾的蟬鳴,這一路上她沒見人,直到再見那當值的閽奴,宦官全然不察偏殿已生大變,他雖然還侍立在門內,卻搖頭晃腦地哼着小曲,似也覺得今晚當值時連個說閑話的同僚都沒有,不自己給自己解悶幾乎就要昏昏欲睡。
薇兒直接就撞向了宦官的腰。
“哎呦喂,小郡主,這是怎麼了?”
“他們,他們殺了茹怡和梁姑姑,現在要弒殺聖人娘娘!!!”薇兒一邊哭一邊求助:“去救娘娘,去救娘娘!!!”
“他們?!”宦官儼然驚呆了,瞪着眼足過了十餘息,才狠狠喘上一口氣:“郡主是說覃娘子要加害聖人?”
“來不及了,再晚些就來不及了!!!”
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宦官神色凝重。
他全然就沒想到仁明殿會發生這樣的變亂,竟然有人膽敢明火執仗的闖宮弒主!哪怕得逞,也必是兩敗俱傷,慢說覃氏只是一個無品無階的赦婦,就連當初司馬太后,哪怕恨毒了聖人也不會用如此暴戾的手段!可他相信小郡主不會說謊,不會無緣無故誣陷她自己的生母,覃氏既真這樣幹了,說明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而且覃氏一定還有仰仗!
貿然求助,大有可能正中覃氏的陰謀於事無補。
宦官只作了短暫的思考,望一望那條安靜的甬路,問:“覃娘子沒發現小郡主?”
“我躲在偏殿外頭,但我看見了,看見了……”
“小郡主快去尋賢妃,將詳細情形盡訴賢妃,賢妃會想辦法。”宦官推了薇兒一把。
現如今,也只能指望賢妃了。
他略定了定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量。
覃氏是潘氏帶入,說明潘氏與覃氏早有勾結,而今日仁明殿的人都是被潘氏安排去各大房署,逆黨們挑這時起事,說明篤定其餘宮人不會在這時返回仁明殿,皇后已被困禁在偏殿,無皇后給予的令牌任何人都不能擅出禮正門,而除非出禮正門,否則難以向湘王及宮衛署報訊。
是否可以從外將此門落鎖,阻止逆黨接下來的行動,將他們困在仁明殿?
宦官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仁明殿不僅只此處門禁,另三處門禁皆以從內落栓,卻並沒有從門外扣鎖,他只有一人,實難及時將門禁都鎖牢實。
更何況,無論覃氏是成是敗,皇后遇害,他這當值的閽奴都難逃罪責。
鎖門,會被質罪獨善其身,不僅難逃一死,恐怕還會連累家人。
宦官雖無後,卻並非石頭縫裏蹦出,他有父母,有手足,這些人雖然不能養育他,為生活所迫將他送入宮廷受罪為奴,可父母何嘗不是為生活所迫?舍一個孩子,能養活其餘孩子,若換作他自己,在走投無路之時恐怕也會做這樣的取捨。
而且雖是為仆,的確受到了皇后的照庇,他的日子要比他的父母他的手足兄弟好過多了。
罷了罷了,寧讓人欠我,莫使我負人。
宦官終於操起了一根銅杵,那是他的武器。
內廷為宦,哪怕擔負著護衛的職責,但也不能身佩刀劍,武器唯有桐杵而已,僅靠這件武器當然不能以一抵十,恐怕不會是那些大逆罪徒的對手,必然會死在仁明殿,以身殉主!
無法挽救什麼,卻能死得像個人吧。
宦官面沉如水,手持銅杵,毅然向偏殿昂首闊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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