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1章 母子團聚
富春,田莊裏的紫藤樹,結出了串串玉白的花朵,清風一至,香飄馥郁,李夫人並沒飲酒,現在都已經覺得微醺了,打了個呵欠,把手裏的銀簽子丟在了碟子裏,她口腔里尚且瀰漫著一股子蜜餞的酸甜,因此又用茶水沖淡了那股子酸味。
對芳期道:“雖說侄女婿本事了得,但畢竟是做這種……”不覺壓沉了嗓,卻到底沒把那嚇人的話說出來:“我這心裏總是不安寧,大伙兒都能安然脫身嗎?”
芳期看上去要踏實多了,她現甚至還有心思做針線——嬋兒索要的,看這莊子裏紫藤樹開了白花,硬說要比紫色的花更美,非要一個綉着白色紫藤花的香囊收白色的紫藤花,芳期橫豎得空,於是就自己上了手。
“嬸娘不必擔心,晏郎準備了這麼多年,為的就是能夠讓咱們盡都完全脫身,否則只是要一人性命而已,大不必如此的周折。”
一人性命?那人可是天子!
也虧得李夫人天性樂觀,還真被安撫住了,便不再提這碴子事由,轉而問起了高麗的風俗民情,不出意外的話,那裏將是他們一家老小日後生活的國度,李夫人稱不上嚮往,但好奇心總是有的。
畢竟芳期的生母已在高麗,書來信往的說的不外是這些,芳期相比起李夫人來知情更多,當即也知無不言。
可她心裏卻是並不如表面一般踏實的。
自從來了富春,也說不清是擔憂還是因為別的緣故,這幾日不管白晝還是夜裏,但凡閉了眼睛入睡,都有那些過於真實的夢境,夢境裏彷彿無她,或有她也並未遭遇任何險情,要說來那些夢境於她而言也不陌生了,皇宮裏的大火,芳舒的痛哭哀嚎,晏遲和辛遠聲反目,遼國的鐵騎踏碎了江南的繁華,百姓們絕望的奔走,很多很多年後,孤單的晏遲在叩問他自己。
夢境本應虛無飄渺,可夢境裏的她的心緒太真實了。
這個下晝,芳期看不見已經離開的臨安城,皇宮之內正在發生的事。
陳皇后聽聞天子召見,大是驚奇,全然想不透好端端的不讓“閑人”涉足的福寧殿何故就對她敞開了宮門,她已經太久不見自己的丈夫了,她甚至已經把結髮合巹的這個人視為了外人,陳皇后根本就不想再見這個男人一眼。
天子氣色很好,陳皇后的心情卻沉重了幾分。
湘王執政,彷彿她才能真正像個皇后,再無如履薄冰的焦慮感,說句掏心窩子的大實話,陳皇后是真希望日子就這樣天長地久的延續,皇帝安安穩穩的閉宮將養,長命百歲,她只守着太子一天天的健康成長,將來為太子娶個情投意合的太子妃,她就能過上子孫繞膝的,平常人的生活。
那樣一來,衰老也不可怕了,恍如長久的寡居也不可怕了,便大不至於再羨慕旁人——就在昨日,有個被允放出去榮養的尚宮,陳皇后聽說她竟然為人祖母了,於是召那老尚宮回宮領喜錢,細細一問,老尚宮年屆五十才出宮,誰能想到還能遇見心儀她的男子,雖說那男子已經娶妻生子了,家境也並不太富裕,然而卻十分愛重老尚宮。
就連繼子,也極孝敬。
老尚宮紅光滿面,身體康健,言談間滿溢的喜悅與幸福,讓陳皇后大是陌生。
她已經完全看不出那個在宮廷里,多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活着的人了,她竟從不知老尚宮是如此的健談。
陳皇后羨慕老尚宮,羨慕得幾乎捨不得讓老尚宮離開了。
不過最終還是沒有留下故人,老尚宮說,感恩皇後娘娘的挂念,但她是再不願意入宮了。
宮裏留下了太多的夢魘,每個人活在這裏,都難以擺脫那無形的枷鎖和束縛。
“皇后親自去請大娘娘吧,朕要讓春山先生替大娘娘診病。”
羿栩只有簡短的一聲令下。
離開時陳皇后如釋重負,雖然她極為驚詫皇帝為何願意再見太后。
太后的形容已經十分可怖了。
她已經開始禿頂,眼窩深陷顴骨高突,十指留着又長又利的指甲,不過就是聽說皇帝要見她,她才沒有反抗,那張已經因為潰爛露出牙齒的嘴,嘴唇擋不住咬牙切齒的猙獰,陳皇后把太后的詛咒聽得清清楚楚——
“皇帝終於明白了,要見我,要見我!!!陳氏,你且等着被五馬分屍吧!!!”
福寧殿的所有宮人都知道皇帝已然下令將太後接來福寧殿養病,他們也皆都目睹了太后的恐怖形容,當知道皇帝仍然不聽她哭訴后狂性大發的作態,因此當潘吉告囑他們留在值舍不可打擾春山居士為太后診治時,這些宮人反而如釋重負了。
太后還能治好嗎?
治不好了,太后已經徹底的瘋魔了,春山居士哪怕是個神仙都絕無可能治好太后的病,而且其實人人都心知肚明,太后的病本不至於如此嚴重,是天子忍受不了太后意圖預政的野心,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讓太后真的成了個瘋婦。
現在天子又要替太后“治病”。
太后壽數應該不長了。
天子要弒母,知情者哪有活路?所以幸虧他們被禁閉值舍,這座宮廷,太多的秘辛是嚴禁觸碰了。
所以這日下晝,當晏遲步入福寧殿時,除了他的親信和心腹,大約也只有潘吉這麼一個知情人了。
是的,就連羿栩和司馬芸都不知道會在一場酣睡之後,見到她恨不能一口咬死的仇人。
司馬芸奮力一撲,然而卻連人帶坐椅栽倒地上,膝蓋和肋骨的痛感讓她忍不住呻吟出聲,她奮力的抬起頭,恨視着晏遲。
晏遲坐在一張椅子裏,笑了一笑。
“潘內臣把司馬氏扶起來吧,否則她以這樣的姿態,一陣間可看不清羿栩的慘狀。”
晏遲!!!大逆不道的罪徒!!!
司馬芸心中有一萬句惡毒的詛咒,奈何她這時已經不能發聲了,她罵不出來,甚至無法阻止潘吉將她連人帶椅子扶起,她還想掙扎,可又懼怕摔倒的疼痛,她只能被綁縛在椅子上,像個囚徒一般的喘着粗氣。
但司馬芸此時的意識異常的清醒,她甚至已經感知到了大事不妙。
這裏是福寧殿,沒錯就是福寧殿,不是天子的寢內卻是天子舉行內朝的殿堂,雲台上的寶座,高大的紫檀金龍柱,這些都是不能複製的建設,而晏遲竟然敢在這裏,在福寧殿的正殿將她一國太后五花大綁。
“你心裏一定有很多疑問,比如你一覺醒來後為什麼就啞了,這我可以告訴你,是因為我點了你的啞穴,司馬氏,因為我不需要你說話了,你的聲嗓也太難聽,讓你再出聲,也無非令人作嘔反胃而已,你就支楞着耳朵聽,張開了眼睛看吧,還有我其實不用令人捆住你的手腳,不過若是點了你的穴,一陣間你會少很多痛苦,這可不行,你不能受到如此的待遇。”
晏遲忽然抬眸,又是一笑:“看,羿栩來了,你們母子終於團聚。”
——
羿栩才剛練氣固元結束,恢復了聽覺,被清簫請來正殿,他起初昏聵的神識竟然不覺奇詫,直到邁檻而入時,彷彿一陣極其清新的微風掠過他的後腦勺,頓時間神識清明,他卻停住了步伐。
所有的記憶,真真實實地又回到了他的腦子裏。
自然是因為清簫已經解除了惑術,這一類的惑術原本也不能使人長期被惑,就算清簫不作法解除,只需三至五日,羿栩自然也會醍醐灌頂。
他想起來他從不曾下令晏遲發兵大理,當然也不可能認同召集所有宗室回到臨安,他還想起了他自己說過的那些話,羿栩此時也忽然明白了他早已進入圈套。
“穆清簫,妄朕這麼信任你,你竟然,竟然敢……”
但羿栩竟然發現,面前這人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穆清簫了。
清簫露出真容,只是靜靜直視着羿栩。
“妖人,妖術!晏遲你們好大的膽!”羿栩又驚又怒,高聲大呼:“來人,速速將亂臣賊子拿下!”
自然不會有人。
見羿栩意圖逃出殿外,晏遲方才從椅子裏站起身,手裏一枚鋼珠無聲彈出,正中羿栩的膝蓋,一聲痛呼,羿栩卻單膝跪地,緊跟着是一聲清脆的骨裂聲,一國天子就再也無法行走了。
晏遲拎起羿栩,拎到了雲台之下,再一放手,羿栩這回是雙膝跪地。
“我就說說你們母子兩個不知道的事吧,司馬權已經死了,啊,不僅僅是司馬權,準確說是司馬氏一門都已經人頭落地,死了有些日子了,現在骨頭大概……已經開始爛了吧。”晏遲的眼鋒掃過司馬芸已經震怒非常的醜陋嘴臉,又瞄了瞄羿栩,他發現這個皇帝倒是沒有怒色,而是……驚恐。
“我用了些手段,天下人只道是羿栩你這皇帝下令把司馬氏一門族誅,所以這謀逆的事兒,我晏遲早就已經犯下了,羿栩,你大可不必再質罪,因為毫無意義。”
羿栩似乎強忍着劇痛,到底改換了跪地的姿態,但他是不能站立了,只能坐在雲台之下的金磚地上,略微挽回一絲帝王的尊嚴。
“無端,並非你自作主張,是我,是我下令將司馬一門族誅,這都是因為司馬權他……蠱惑太后意圖把控朝綱,司馬一門犯下如此惡罪,該當族誅!”
聽羿栩竟然這麼說,晏遲越發笑得開懷:“可你的腿已經廢了,從此只能金雞獨立……我若饒你不死,該怎麼跟滿朝文武解釋你的殘疾呢?我還不能讓你見人,否則……你只要將今日的事喊嚷出聲,我可不是人人喊殺?”
“我可以退位,我可以寫下詔書,稱決意效仿先帝求長生大道,我將帝位留給太子……太子只是稚兒,還是覃氏所生,是湘王妃的甥男,無端你理當繼續輔政,誰敢質疑?”
羿栩自知晏遲既然敢在福寧殿行兇,說明已經勝券在握,他現在唯有保命,只要他活着,也只有他活着,日後說不定還能爭取翻盤,如有一線機會,他也勢必讓晏遲不得好死!!!
“難道羿栩你,就不問問我為何要如此行事嗎?”晏遲挑着眉。
“無端確實比我更有能力,治理這江山社稷。”羿栩咬緊牙關,握拳不讓自己的兩排大牙磨出聲響來。
晏遲哈哈大笑。
“龍位寶座算個屁!”晏遲逼近一步,俯視着癱坐在地的羿栩。
他的一隻拳頭,不由得也握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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