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心死
宮女們戰戰兢兢屈膝行禮,抬起頭時卻不見陛下蹤影,互相覷視對方,確定並非眼花。
織雲瞪圓了眼睛盯着采苓,張了張嘴,卻只埋下頭去。
采苓坐直身子,含笑對郁墨言道:“其實我不是想死,而是如今已不懼死。師父您不一樣,小川還等着您今後為她尋覓一戶好人家呢。”
話說到這裏,兩人雖都埋着頭,卻心如明鏡。郁墨言起身離開,只留下一句:“二十八日之內不準出房門。”
可憋不過十五日,她身子漸愈后便去了一趟天牢。往日拿着烙鐵嚇唬她的老頭跪地行禮,她只吩咐隨行的女官荷兒留在原地,自己隨牢頭進去。這地方前後來過幾次,她走在逼仄的過道中間對各個牢房的未知了熟於心。
“娘娘要見之人就在此處。”牢頭恭敬道。
“本宮與故人說些話。你先下去吧。”采苓沉聲吩咐。
牢頭離開后,采苓走進韓醫正的牢房,見到蓬頭垢面的男子穿着素白的囚衣癱坐在一地稻草上。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滿鬢青須的男子便是從前太醫局內意氣風發、談笑風生之人。
“小韓。”隔着鐵窗,她輕喊。
碰頭男子微微轉過臉來,渙散的目光瞧向鐵窗外,似不可置信,遂將頭埋在兩腿之間,身體有輕微的顫抖。
采苓目光一掃,見他面前的食物未動,一壺酒卻飲干躺倒在托盤裏。
“有人給你送了酒?”采苓皺眉問。
藉著幾分醉意,韓醫正苦笑着站起身來,“既是將死之人,喝點酒又有何不妥?”
采苓嘆了口氣:“你若肯供出是受誰的指使,本宮自會饒你性命。”
“你……”韓醫正怔忪。
“三年時光,本宮雖未同你多言,可畢竟是朝夕相處,本宮相信你一定是受他人的蠱惑。事已至此,本宮只想知道那罪魁禍首是誰。至於你,也沒必要非得做了別人的替罪羊。”采苓緊緊盯着他。
“師姐……”韓醫正蹲下身子,抱着頭,滿面的後悔,“那一晚若不是我將你推出去,你也不會被皇上識出選入後宮。如今你肚裏的胎兒沒了,你便能毫無顧及地逃出宮去,再也不用受皇上的冷眼相待,也不用在宮中為奴為婢。”
果然是受人蠱惑,才會說出這等不着邊際的話。采苓鄭重道:“我與陛下相識於少年,後來我想嫁到秦王府未果,後來亦是心甘情願悔婚滇王進宮為婢,後來父親叛逃,我迫不得已留在太醫局中,可是這些年,沒有一日我不思念陛下。”
“小韓,告訴我,是誰讓你那樣想的。”采苓苦苦相勸。
“我……”韓醫正眼中噙滿淚水,悔恨不迭,抬起頭來正要開口,卻登時噴出一大口鮮血,甚至濺到采苓的臉上。她驚恐地看着他,看着眼前的人癱倒在地上,七竅流血。
“師姐……”那人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她連忙伸出手去,隔着鐵窗,她連他的手指頭都摸不着,只聽他囁嚅一聲:“娘……”
然後,就瞪着雙目一命嗚呼了。
後來,宮中傳聞,姜淑妃親自審理韓醫正,用了私行,所以人沒了。可很快,這傳聞便無人再敢提起,都說韓醫正是因護主不利畏罪自殺。采苓心中卻有另一種盤算,皇帝向來殺伐果斷,不會對不利之人留下活口。
往後帝妃見面,彼此便產生了隔閡,面上雖相敬如賓,私底下卻在沒有共同吃過一餐飯。翠微宮內,再也見不到陛下的身影,只有四名宮女,兩名太監,還有一個終日抱着一本《神農百草經》修生養息的素衣女子。
因為也露不出一個笑顏,太皇太后便索性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成了宮裏頭唯一一個吃穿用度樣樣在人上,卻寸步不出宮門,宛如囚禁在冷宮中的后妃。
立冬時,荷兒遞來一封信,薛濤箋泛着臘梅的香氣,漫雲在信上說袁傑遺官至工部尚書,靜和長公主懷胎已足三月,袁家二老身體康健,卻半句未提她自己。
采苓手握着信,躺在小榻上半眯着眼睛,只覺疲憊,咳嗽了數聲后,荷兒連忙端來一碗深棕色的葯:“娘娘快喝葯吧,郁太醫特意叮囑一日兩次,不能馬虎。”
“我師父的技藝大不如從前了。”采苓笑道,“本宮最近越發提不起精神。”說罷,只覺胸中一陣悶痛,不禁咳嗽了數聲。
荷兒嘆了口氣:“娘娘鬱結在胸,長時間得不到抒懷,單憑藥物又如何能治癒呢?不過,這碗葯至少能讓您安穩地睡上數個時辰,總比您往昔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強許多吧。”
“這倒是。”采苓半坐起身子,端着葯碗將其一飲而盡。荷兒遞上的白釉小盤裏盛着兩顆話梅,她拿起一顆,放入口中,繼續閉上眼睛。
如今的生活彷彿是多年前憧憬過的,錦衣玉食、安穩無虞,偶爾還有歌姬來唱戲解悶,御書房派專人往翠微宮裏送書冊,可謂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可是她竟沒了力氣來“享受”這一切。那一日長安降下第一場雪,她裹着大氅坐在殿外的檐下看雪花紛紛揚揚落在院中的石桌石凳上,落在紅梅的枝椏上,落在小跑入殿的宮人頭髮和肩膀上。她嘴角咧開露出一抹笑容,慢慢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耳邊充斥着宮人們沉重的啜泣聲,她慢慢睜開眼睛,漫天的紛紛揚揚的白雪讓她想到了數年前懷遠縣的冬天,桃花谷的十里桃樹空餘枝,湖邊一排紅梅花兒卻開得絢爛。思緒一轉,是縣城裏長長的小巷,沈牧遲撐着傘,緩緩走在她的身旁……
“娘娘……”荷兒泣不成聲,“謝天謝地……真是謝天謝地。”
采苓淡笑道:“可別大驚小怪,往後自然會有那麼一天。”一句話說完,身體彷彿被掏空,連勾出笑容也那麼那麼的難。
飛雪初降的這一天,她知道,原來衰亡近在咫尺,只是她不知道那會是在哪一天?她會耐心等着,直到那一天悄然降臨。
垂拱前殿,戶部諸位臣工退下后,工部尚書並兩位侍郎進入殿中,所談之事涉及晉陽水利以及揚州的運河工程。
玉安接到消息后匆匆進入殿中,站在皇帝身旁的玉德首先注意到他,使了個眼色,玉安隨即避到侍茶宮女的屏風后,玉德這才過去側耳傾聽。
回到御前,只見皇帝正仔細聆聽工部的陳述,玉德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又站了一瞬,皇帝忽瞥過眼來,沉聲問:“何事?”
玉德連忙跪伏在皇帝跟前,低泣道:“淑妃娘娘……脈息微弱……或許……“
“哐當……”
堂中,尚書大人打翻了一盞茶,卻仿若未知,只凝視着桌案。
“朕以為……“皇帝瞥過眼來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眾卿的提案頗佳,只不過……”
眾人側耳傾聽,生怕理解不全聖意,玉德還跪在原處,皇帝已經倏忽從龍椅上起身,闊步走出大殿,將剩下的半句話湮在風中。
殿外紛紛揚揚飄灑着冬日裏的第一場雪,侍奉在廊上的宮人皆穿着厚棉襖,皇帝從暖閣出來,身上卻只有一件玄黑色單薄的長袍。玉德接過宮女手中的雪貂大氅,連忙去追。
玉德追到翠微殿門口,早已是氣喘吁吁,卻不敢停留,正要跨步進院中,見到皇帝頎長的身影就立在原地,獵獵寒風中,雪花飄灑在他烏黑的青絲上,落在他堅實的肩膀上,以及玄黑的錦靴之上,他卻只頹然站着,仿若不知。那麼冷的天氣,將他露在衣袖外的雙手凍到通紅,他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卻只靜默地站在原處。
玉德墊腳將大氅披在皇帝的肩頭后,連忙撐起了傘。目光移向大殿外的廊上,半卧在躺椅上的女子清瘦虛弱,對諸位跪着抽泣的宮人道:“本宮就愛歡喜的人兒。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本宮可不想你們統統苦着個臉。”
向宮人通報陛下駕臨,以備眾人迎駕是他的職責。可是這次,他嘴巴張了張卻如何也喊不出口。一陣寒風襲來,吹得他眼睛生疼,卻也吹了一滴熱淚在他的手背之上,落雪冰涼,唯有那顆淚帶着溫度,令他一驚,可是因為站在陛下身後幾寸遠,他看不到也不敢看聖顏,片刻后,依舊囁嚅出聲:“皇上駕到……”
數月以來,彼此不曾見面,他不知她病重將死,她也不知道他瘦了一圈,隔着跪伏的宮人,隔着飄零的落雪,以及院中一顆枝椏搖曳的紅梅花,兩兩相望。
片刻后,她勾起一絲笑容,握扶着躺椅的竹藤扶手支起身子,他見此急切地邁開步子,匆匆從院子裏走上台階,肩上的大氅隨之滑落。玉德連忙蹲下將之捧起。
“臣妾……”她剛要屈膝,卻被健步如飛衝到跟前的他緊緊扶住。
“為何不說!”他痛心疾首。
“如何說?”采苓苦笑,“病來如山倒,連臣妾自己都不知道。”
還好能見最後一面。她想。
“郁墨言在何處?他為何不來?”皇帝喝問。
翠微宮中一派靜謐,一如往昔,宮門口連個傳話的太監都等不來。采苓接過玉德手中的大氅,努力踮着腳為他披在肩頭,又仔細系好領上的錦絛,伏在他胸口道:“天底下再好的名醫也治不好心死之人。”
皇帝怔忪,一雙手緩緩放在她的腰間,將盈盈一握的她往自己胸懷裏靠,猶豫一瞬,鄭重道:“忘了他。我們重新來過!”
她拖着孱弱的病體,靠在他暖暖的胸口,傾聽他的心跳聲突突有力。
讓她想到那一日在良府別院,他替她擋下那一劍,回程的馬馳騁在峽谷蜿蜒的小道上,他一隻手握住僵繩,時不時反轉另一隻手來確保她坐得穩當,便是那一日,她篤定了心思要跟在他身後闖過生命了所有的風雨。
年少時的喜歡不過是人云亦云,虛榮心作祟,長大后才知道,心中留下的烙印,要用一輩子去磨平。
不久以後,詔書到:淑妃姜氏,乃工部尚書駙馬袁傑遺之義妹,系出高閎,矢勤儉於蘭掖,展誠孝於椒闈。茲仰遵太皇太后慈諭,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