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紅花
兩日後,宋府堂屋的榆木大桌案前,采苓正盯着一碗黑棕色的湯藥愣愣發神。
片刻后,她抬手舉起葯碗,一股酸澀的氣味登時縈繞在鼻端,無奈之下又將之放下。
隨行太醫忽然步履匆忙地從膳房跑出來,見坐在案前的她正守着一碗湯藥,連忙上前來查看。
也不知為何,見太醫來勢洶洶的模樣,她竟伸手去護了護葯碗。
太醫湊近聞了一聞,本背在身後的一隻手伸過來,端着的陶罐里正是她熬藥后留下的殘渣:“敢問夫人可知曉這罐里是何葯?”
采苓將湯藥又往自己身前拉回些,“您有事?”
對方未曾料到她會如此回話,登時不知如何開口。
門外已經站着一高一矮的兩個人,矮的一張嬌美無雙的小臉上寫滿了驚恐,高的正冷然凝視着她,統統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姑娘可知這碗葯里可都是活血化瘀的藥材,特別是如此大劑量的紅花和……雪蓮。”太醫不禁問:“敢問夫人如何在這邊境之地購得如此珍貴的天山雪蓮?”
采苓忍住笑,果真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這碗葯的珍貴之處,正要端起來一飲而盡。
“夫人也許是好心,可是倘若不事先了解藥性,便擅自給二夫人喝,後果會很嚴重,小則滑胎大則恐有性命之憂啊!“太醫正欲來奪,她一個狠厲的眼神已至,對方只放下手去。
“苓姐姐。”良明月已經疾步奔來,拉着她的手凄凄婉婉道:“妹妹絕不會相信此事。姐姐你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
她瞥一眼身前絕色的女子,不知是否因有孕在身,忽覺她的面容上平添了多一些的和善和溫婉。她從來都喜歡溫婉的女子,也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夠極知書達禮,而非一心貪玩、分不清孰輕孰重。
她對明月露出一抹笑容,抬手舉起湯碗,剛將嘴唇湊至碗邊,聽到站在門口的沈牧遲冷聲吩咐:“等等……”
她微不可察嘆了口氣,一咕嚕將湯藥一飲而盡。
昨日陪同郁墨言去探望小川,看着他們父慈女孝,尤是羨慕,便問郁墨言若是自己舊疾康復是否也有為人母的一天。
墨言告誡她應當將身體調養好了再想旁的事,遂在她的藥方子裏再加了一味紅花。
喝乾了葯,葯碗還拿在手上,見旁邊的小碟子裏放着兩顆話梅,郁墨言說要是覺得葯太苦,就吃兩顆梅子。她才剛拿起話梅,手腕處便被人緊緊抓住,手上無力,葯碗隨之滑落在地上,碎成兩半。
“這是為何?”她抬着眼睛懨懨看他。
“你竟肯喝這些!是怕今後有拖累便跑不了?”他雖極力剋制着怒火,卻還是氣得微微顫抖。
必是一場誤會,她患的是婦人之疾,拖着此病數月,終於有機會根除,當然要對醫者的話言聽計從,哪怕她還真有些想要生出一個像淵兒或者小川那樣善解人意的孩子,沈牧遲的孩子。
可郁神醫說,此事萬不可以操之過急,她便不能急。
“郁大哥說……“她才剛開口。
“哼……郁大哥……”他冷冷地笑,“叫的倒是親切。”
“少主大人!”她忽然震怒,雖然覺得極不應該,卻難以控制住:“你能不能別管我的事?”
兩人劍拔弩張、四目怒對、良久無聲。
“少主千萬別動怒。苓姐姐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良明月連忙上前來,將他握在采苓手腕上的一隻手掰開,又溫聲問采苓:“姐姐,少主他也是關心你。千萬別有戾氣。”
采苓收了手,只對太醫道:“那藥渣留給你再做研究,本姑娘要去桃花谷幾日,再回來時興許還會帶些雪蓮、紅花還有鹿胎等,若是害怕,就請搬出宋府吧。”
“夫人……”太醫的臉色不好,只敢低垂着頭。
此時,陶陶和萋萋剛走到堂屋門口,采苓從他們身邊經過,只冷冷看了萋萋一眼,太多的情緒縈繞在胸懷,向來冷靜如她,也不知該如何舒緩煩悶的心緒。
“苓姐姐。”萋萋拿着個包袱,“府中生活太枯燥,我也想陪你們去桃花谷住一段時日。”
“大姐是去辦正事。你可別添亂。”陶陶阻止。
采苓雙手背在身後,下巴一揚:“走吧。”
又對陶陶道,”萋萋同我在一處,不必太挂念。“
“我也想同大姐在一處。”陶陶忽然低聲道,采苓瞥他一眼,露出一抹寵溺的笑容,轉瞬已經快步走到院子裏的大榆樹后,萋萋連忙快步去追。
“大姐她……“陶陶望着她們的背影很無奈。
“派兩名侍衛跟着。“沈牧遲冷聲吩咐。
桃花谷中,銀裝素裹,雪紛紛揚揚下着。
采苓介紹漫雲給郁墨言認識,說:“這便是我妹妹虞漫雲,若是郁大哥能讓她恢復一張白凈的臉蛋,我甘願做牛做馬。”
郁墨言觀察了漫雲的臉片刻,只問她怕不怕痛,她滿懷期待地搖了搖頭,墨言便說此事得花幾日的時間,又對采苓說,若是她和萋萋願意也可在桃花谷中暫住。
她再三謝過郁墨言,說府中還有事需要她回去處理,便帶着萋萋要出谷。
漫雲執手相問:“姐姐可都思量周全了?”
雪忽然停了,燦爛的日頭從雲彩里露出半個頭,她微微一笑,輕輕拍漫雲的一雙手:“你只消安心治疤,其餘的都別記掛,我自有打算。“
“姐姐千萬小心。“漫雲皺着眉頭,忍不住看一眼站在遠處的楊萋萋。
采苓沒有回頭,走得很是決絕,將漫雲留在桃花谷中,接下來便是要去了結那一段孽緣。
若不是萋萋,太皇太后不會變成她與沈牧遲中間的巨大阻礙。
若不是萋萋,她也許如今已經是皇后了,即便是朝中無人,到底有內廷里最有分量的兩人扶持,再去籠絡些當朝重臣何其容易,她也是有把握坐穩中宮之位的。
“苓姐姐,有心事?“騶子剛剛策動馬車,萋萋輕聲問。
她透過微微揚起的車簾看着滿目的銀裝素裹,片刻后將目光移到她臉上,四目相接,萋萋眼中的驚恐已是展露無疑,“姐姐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你可知曉若非要助你登上后位,老祖宗也不會棄了我。“采苓嘆了一口氣。
“萋萋有愧。”她垂下眼來,不再看采苓的眼睛。
“你可知道我在京城裏朋友雖多,卻只與你哥哥一人無話不談,我絕不會讓他有事。”采苓繼續。
“我知道。姐姐與哥哥素來情深。”
“嗯。”采苓沉吟片刻,“你可記得小時候聽過的故事?”
“太祖皇帝自晉陽起兵,是你祖父帶領的三千將士首先攻破了京師的城門,后又領兵十萬將那拓跋護驅逐到一隅之地,他的驍勇善戰、忠心為國咱們南國百姓人盡皆知。我幼時有幸見過他一面,猶記得他說:‘臣之所貴者,忠也‘。我不知你們府中可有家訓,若是有,他留下的第一句必定是敬祖愛國。”
“苓姐姐。“萋萋呢喃,采苓等了片刻,她卻沒有下文。
“你是否想說沈泰他也是南國的皇族,效忠於他也沒錯?“
采苓閉上眼睛,盡量讓語氣平淡。
說到廢太子沈泰,她便一肚子的火,自貶為庶人後發配邊關,他非但沒有收斂,反而逃到這北國來,招兵買馬一心要推翻拓跋氏的江山,在北國稱帝。
如今其勢頭也不容小覷,已先後攻佔了數座城池,眼看就要逼近北國的京師。
他作為謀反的失敗者能夠重整旗鼓在異國他鄉逆風翻盤,一心搞事業,其實非常讓采苓敬佩。
可偏偏,他招兵買馬、籠絡人心所用的銀子,一分一毫都出自她的商號。
袁傑遺謊稱在邊境開礦,卻並非永州而是在北國的潯臨,其賺的一分一毫都被沈泰搜刮乾淨。
漫雲將此事敘述給她聽時,她剛剛吹噓完郁墨言的醫術,眼中還閃着光彩,聽完后,登時雙手捏着椅子的扶手,努力讓自己穩住。
而後,漫雲道:“據調查,萋萋姑娘與廢太子往來甚密。”
她愣了一刻,忽然憶起去年九月拘於秦王府時,陶陶帶着萋萋來看她,萋萋漸瘦弱的身子彷彿大病過一場,每每說話眼中便含着淚花。
她那時還以為是因為萋萋誤會她與沈牧遲的關係,暗自傷懷所致,如今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卻是那流放邊關之人。
她自然知道愛而不得是多麼難過的一件事,可她依然不能讓萋萋放任自流。
太皇太后如今盼的無非是楊家繼續蒸蒸日上,陶陶還指着那正五品的定遠將軍官銜,她如何也要規勸她兩句的,況且沈泰那人如何看也不是個痴情種,跟着他朝不保夕,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小姐,真的願意為之拋開一切?
“姐姐全都知道了?”萋萋露出一抹苦笑,“既然姐姐都知曉了,我也坦率跟你說吧,我甘願為了泰哥哥拋棄所有。”
“你可知後果?”采苓冷聲道,“你倒是甘願拋棄所有,你父親呢?為國盡忠幾十年,難道就因為你的意氣用事而付諸東流?你哥哥呢?自幼便對你呵護有加的人,你捨得看他從此仕途不順,恐今後只能守着那幾畝田地過日子。”
“姐姐難道不是也一直想着要離開未央宮,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萋萋不解,“為何如今反倒規勸我要以大局為重。”
“因為你哥哥。”采苓嘆了口氣,“我固然是沒有太多的大志向,可是事情但凡牽涉到我想要保護的人,我便不能袖手旁觀。你再仔細想想,到底是男女之間一時的火花碰撞重要還是骨肉親情彌足珍貴。素來愛讀書如你,必不會想不明白。“
“我……“萋萋抬頭時,小臉上淌落兩行淚水,”我為他付出太多了,如何捨得他?”
“既是對自己有害的,就算將大半的生命投進去了,該放手時也要果斷放手。”采苓勸道。
“苓姐姐……”嬌弱女子已是嚶嚶哭泣,“我對不起你……”
采苓盯着她手邊的小包袱露出一抹苦笑,她預料的沒錯,萋萋是準備帶着她一起逃亡,在北國便只能投靠沈泰。
她雖沒有要在北國久居的打算,可是沈泰倒是要會上一會的,畢竟他們還有一大筆賬未算。
“你發個暗號給來劫持的人。”采苓沉聲吩咐,“切莫傷害無辜。我待會兒找機會與你逃離車輿便是。”
“苓姐姐?”萋萋到底不知道她作何想。
“有些事到底該做個了結。”采苓若有所思,轉瞬已是告誡,“不過事成后,你還得同我回去,只當這是一場夢,從此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她們在離懷遠縣二十里之地借休息之名逃跑,騶子雖未察覺,影衛卻似閃電一般出現在跟前,片刻間,她有點像放棄了跟他們回去,可一眾黑衣人從身後湧現,將他們四人圍住,為首的拱手道:“我家將軍請姑娘入府一聚。”
影衛雖知雙拳難抵四手卻還是準備放手一博,被采苓伸手攔住:“對方也無惡意,我隨他們走一趟也未有不可。爾等沿途切莫跟隨,回去復命吧。”
影衛領的是皇命哪裏肯聽從她的,拔劍出鞘,登時已是刀光劍影。采苓微微嘆了口氣,拽着萋萋登上馬去,並對為首的黑衣人道:“引路吧。”
以北行了三十里,不見有人追來,在某縣城換了馬車,繼續往北行。
采苓瞧一眼身旁若有所思的萋萋,“我無心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言下之意正是那兩名以死抵抗的影衛。
萋萋眼中流露出內疚之色。
采苓又道:“你心腸素來柔軟,見不得別人受苦。對待陌生人尚且如此,可曾想過若是換成了自己的父親兄長?”
萋萋的臉上滑落兩行淚水,登時已抬袖擦拭,“為了和泰哥哥在一處,我什麼也不懼,況且太皇太后一定有法子能救父親和哥哥。姐姐的姜府不也在那場宮變中全身而退了嗎?”
采苓露出一抹苦笑:“我當時是有人暗中保護。”
她又如何不知,當初沈牧遲將婚宴定在九月初三,又命她父母在府里迎接,就是要避免宮變時姜父出現在未央宮中,一切厲害關係他都運籌帷幄了,要扳倒政敵卻又不讓她跟着受牽連。
“太皇太后也不會不管我的。”萋萋很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