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恩怨

第四章 恩怨

采苓從沒想過自己已經隨遇而安成如此模樣,竟然能夠留在碧霄宮半月之久。

雖然她洒掃院落、收拾花草、傳遞物件無事不肯做,但是絕不會在皇帝留宿碧霄宮之時服侍左右。

宮女們私下議論都說采苓這樣的奴婢,遲早有一天是會被杖斃的。

這一日晴天,明月湖裏的睡蓮朵朵似亭亭仙子水中綻放,清香之氣飄蕩在煙波亭里。魏才人設宴於此,款待靜和長公主及各府小姐。

采苓同其他宮女一道將各色佳肴擺於案上,魏才人靠坐在一旁,享受着凇荷打扇飄來的徐徐涼風,“本宮還記得,當初要不是姜姑娘,本宮恐怕已命喪於這湖中了,哪會有這樣的福氣伺候在陛下身旁。”

“娘娘福大命大,自然有菩薩保佑。”凇荷覷一眼采苓。

“姜姑娘,今日委屈你了。”魏葦假惺惺道,“不過長公主點名要你,本宮也沒法子。況且今日之宴,本就是要感謝她在本宮生辰時送來玉如意兩支。”

采苓似笑非笑,手中動作未停,卻並不搭話。凇荷又想教訓她,魏葦抬手攔住,在其耳旁低聲道:“待會兒有她好果子吃!”

臨近午時,長公主領着眾姑娘翩然而至,裙裾飛揚中脂粉飄香。

抬眼看去,熟面孔不少,小郡主和尚書府的三小姐必然在列,可剛大病初癒的萋萋也出席卻令采苓意外,畢竟素來喜靜的她,以往可不會輕易參加靜和的宴會。

“苓姐姐近來可好?家兄很是挂念你。”靜和同魏葦寒暄時,萋萋退後兩步拉着采苓的手道。

“一切皆好。”采苓笑答,待到見長公主等人落座,“楊姑娘請入席。”

萋萋這才鬆了她的手,款款走到長公主右邊自己席位上。

“魏才人花容月貌神采飛揚,果真是正得聖寵,與眾不同哇。”靜和一語,眾人皆舉目看向魏葦,無不流露出羨慕的神色。

“長公主見笑了。”魏葦淺笑嫣然,“本宮今日邀各位前來小聚,一是感謝長公主殿下素日照拂,二便是要與諸府小姐們見上一面,待到日後姐妹相稱之時也不顯生分。”

“臣女不敢。”眾府小姐們異口同聲。

“魏才人倒是大方。”靜和笑道,“哦,對了。本殿聽聞魏才人新得一奴婢,還是從前我們都認識的老人兒……”

“老人兒”,本姑娘不過十八歲,你才老人兒,你全家都是老人兒!采苓忍住心中的怒氣,只垂首站於原地。

“姜姑娘。”魏葦故作無可奈何,“勞煩你過來同長公主殿下問安。”

眾人皆驚,不知宮裏的主子怎會對一名婢女言語和緩至此。尚書府三小姐附在小郡主耳旁:“這姜采苓的性子你還不知嗎?耍混作妖起來天王老子都不認。況且陛下對她到底如何?誰又能猜得透。”

采苓走近時,恰好有宮女給靜和上茶,采苓順勢接過托盤,蹲下身子將茶碗擺放在靜和的小案上。靜和目里含笑,極其得意洋洋,拿起茶碗,手卻一抖,啪,整碗熱茶倒在采苓手臂上,雪白的皮膚頃刻間燙紅。

“你想謀害本公主!”靜和先發制人,“來人啊,還不快將此人帶下去,杖責二十。”

一時的爽快,話說得太快,尤是後悔,連一旁的魏葦都對她連連擺頭,杖責二十必得要了姜采苓半條命。縱使再巴不得她死,皇兄那關總沒法子過,如今雖然是將她貶為婢女了,可當初奉先殿裏到底發生過什麼又有誰知曉呢?皇兄對她的情意,誰又敢斷言已消失殆盡了呢?況且滇王雖人在邊關,其朝中勢力卻不敢小覷。

“求殿下開恩。”站起來走到身旁來的正是萋萋,先溫婉地向長公主行禮,再勸道,“苓姐姐初初為婢,自然有許多不足之處,殿下仁厚還請原諒她。況且,家兄若是知道苓姐姐被杖責,怕是會傷感許久。”

采苓抬眼看着萋萋,目光複雜,如此一句話到底是要幫她還是害她?不過,萋萋的話還真是奏效,靜和斂去怒氣,“本公主自然不屑於同區區婢女計較。”

“退下去。”此話一出,采苓轉身便走,手腕處燙得通紅,自然是要回住所處理傷口。

“你兄長近來如何?”靜和本是命令采苓站回原處侍立,沒想到她竟私自轉身離開,正想責罵幾句,見萋萋正笑望着她,話鋒一轉,再不顧采苓。

“沒想到即便是淪為婢子,那誰也不怕的壞脾氣始終不變,倒是難得。”小郡主望着采苓單薄的背影忽然帶着幾分崇拜。

“怪只怪大家都看不清局勢,無人敢妄動。”三小姐低聲道,“若是陛下真對她沒有絲毫的情意,想殺她之人如過江之鯽,你說她一婢子還能撐多久?”

兩人相視一笑。

采苓回通鋪住所,翻找半天沒見金創葯,便只用井水浸泡傷口後用棉布條仔細包紮,然後躺在床上睡了半日。

當初萬沒想過會留在未央宮裏,自然不願違心地同靜和交好,如今被此人當眾羞辱,卻好像醍醐灌頂、豁然開朗。采苓固然愛沈牧遲,可是愛情必須以安定的生活作為前提,朝不保夕、苦不堪言還提什麼情情愛愛。

如果沈牧遲已經無恙,她便離了未央宮又有何難?萬金一出,自然有人馬首是瞻,買通內侍局后,各種奇法還怕逃不出未央宮?屆時,隱姓埋名,江湖之大還怕沒有她的竹屋幾間?為今之計,萬不可留在碧霄宮,回掖庭從長計議才對。

睡了許久,有宮女前來推醒她,“采苓,采苓……”

睜開惺忪睡眼,見已是日落黃昏:“何事?”

“陛下於正殿用膳,向玉安公公問起你,可我們找了許久都不見你,陛下怒極。”小宮女怯怯道,“若是讓凇荷姐姐見你在此偷睡,又該責備你了。”

“這叫午休,不是偷睡。”采苓苦笑不得,卻不急,只穿戴整齊,才闊步朝正殿而去。

“姑娘……”玉安遙遙見到她,已匆匆迎上來,“洒家着急得很,您卻是閑庭信步!您是不知,找不着姑娘您,陛下是一口飯也吃不下哇。”

“吃不下飯?”采苓瞪着兩隻圓眼睛,“多喝兩杯酒豈不更好?”

“可不敢逗趣兒!”玉安連忙做個噤聲的手勢。采苓忍俊不禁。

主殿內清涼,宮女們打着芭蕉扇,微風送爽。凇荷捧着托盤垂頭喪氣出來,采苓為了避讓她,連忙閃到一旁。“站住。”玉安叫住凇荷,又對采苓道,“勞煩姑娘為陛下送菜可好?”

“份內之事。”采苓抬手去接托盤,凇荷雖然不情願卻不敢吱聲。

轉過綉百鳥的屏風,軒窗一旁皇帝和魏才人相對而坐,卻誰都不舉筷。

皇帝目光瞧着軒窗外如水月色,魏才人微低着頭,委屈道:“臣妾日日夜夜盼着陛下,始終如一。就算臣妾知道陛下肯來多半是為了姜姑娘,也不敢有半分怨言,只要能得見龍顏便已是十二分的歡喜。可如今陛下因為姜姑娘沒了蹤影就不思飲食,臣妾如此心痛,陛下可知半分?”

“你……”沈牧遲才剛要說話,轉目瞧見站在屏風側的女子,便再說不出半句。那女子穿着淡緋色宮裝襦裙,寶髻鬆鬆挽就,往日多少有些胖嘟嘟的臉蛋,如今已是兩腮無肉。他竟然有一日會覺得她瘦?往日用膳時刻意少吃一口,說要減掉腰上贅肉的,如今已是弱不勝衣,腰如束素。

采苓將一盅熱騰騰的湯放在桌上,手腕處新傷很疼,本來準備好要恭敬問安的一句話噎在喉中無論如何出不了口,於是只皺了皺眉頭,退後兩步站在一旁。

晚風微醺,吹來院子裏淡淡的茉莉花香,往日最愛花的人因近來身子虛,聞不得花粉,只覺鼻癢難耐,忍着噴嚏卻控制不了淚花,明明沒有半分難過,淚水顆顆墜落。采苓抬袖掩住,片刻后落下手臂,見到沈牧遲眼中有星星點點的笑意。

又是一場誤會!她皺眉不語,他已拿着調羹愉快喝湯。

晚膳后,魏才人陪皇帝月下賞花,采苓嫻熟地收拾着桌案,兩人吃得都不多,碗碟也整齊,她很快就收拾妥當,捧着托盤送到宮門外,自有司膳房的宮人等着收。

司膳房的公公連連問了她幾個問題,生怕今日的菜不合陛下口味,采苓笑着安慰了幾句,說陛下心情欠佳與菜肴的好壞無關,小公公才如釋負重提着食籃一溜煙跑了。

采苓剛跨入宮門,院側一排茉莉花正飄香,往常喜愛茉莉如她一定會湊近了聞了再聞,嘆一句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可惜,今年只能避走。都怪這日漸虛弱的身子!思及此,更是下定決心要逃離未央宮。屏住呼吸,閉上雙目,疾步避走——這是她能想到的最佳方法。

“姜姑娘!”玉安公公匆忙喊了一聲。

她連忙止住步子,腳背還是撞在石階上,身子欲倒時,有人健步而至,長臂一伸將她的手腕緊緊抓住,往懷裏一帶,她才避免了摔在數層石階之上。

月華如練,殿中燭火通天,她見到救她之人穿着玄黑龍紋織錦對襟衫,腰上一枚琉璃香囊與去年夏日袁大哥從胡商處購得的一模一樣。去年送給他的,今年此時還在。袁大哥說過此香囊雖好卻只能用數十日,沒想到他竟留了一年。忍不住湊近聞聞了,果然沒半點香氣。正要勸他兩句,卻已被他厭棄地推開。

采苓福了福身,正要走,沈牧遲開口:“你有何不適?”

應該是他說話太溫和,如冬日暖陽一般縈繞在胸懷便讓她失了神,以為尚在長安城裏或是五里桃林,彼此舉杯痛飲,不知今夕何夕。“我……”才剛開口。

“放肆!”魏葦怒道。

如當頭棒喝,混亂的思路頃刻明晰:“奴婢一切都好。”說完連忙低下頭,再不敢讓那該死的淚花壞事!

都好!她說得倒是雲淡風輕。可他難道也是一切皆好?朝堂上事務繁雜倒能疏解胸中抑鬱,可那些空閑之時呢?成夜的失眠,回想在腦海里的還是晗章院裏共度的短暫時光。夜裏醒來,總能看見那張粉嫩的小臉,睡容安穩,他便知足了。長久以來最恨的,不過是去年九月初三日,與幸福擦身而過。

“奴婢先行退下了。”采苓依舊沒抬頭。

原來是看也不想再看一眼!他好不好應該也是同她再無關係吧。“朕今晚留宿碧霄宮,你在殿外伺候。”沈牧遲冷聲吩咐。

她如何不知殿外伺候何意?便是在他二人同榻共眠時,她站在殿外檐下,而且是靠近殿門的位置,等着隨時被傳喚,如果皇帝臨時要離開,她還得火急火燎跑去通知在偏殿屋中小歇的玉安公公。所以需要一面裝作聽不見殿內之事,一面則要側耳傾聽殿內的一舉一動。

教她如何做得到?即便是再次配入掖庭,又有何懼?“奴婢今日身體不適,恐不能擔此重任。”手腕上一陣燒心之痛侵襲而來,他剛才抓住的正是她有燙傷之處,她一直忍着,當下卻愈發覺得痛。

“依朕看,你沒什麼不行的。”皇帝再次拉住她的手臂,緊緊抓住的地方還是冒着水泡的右手腕,她彷彿感受到水泡破裂了,還好!自己不敢做的事,他竟然幫着完成了,只是可惜找不到金創葯,千萬可別感染了才好!

采苓被沈牧遲拖行上了台階,扔在殿門外,“今夜你就站在此處。做好你宮女的本職。”

腕上疼痛難耐,心中窒悶難當,她怕今夜會死在這月涼如水裏,狠了心,她只能忤逆一會,腦海里盤算着兩種可能,一種是被杖責一種便是配入掖庭,後者是心中所想,前者橫豎都是死她亦不懼。

“沈牧遲。”她被扔到跌坐於地,便順勢靠在殿門上,抬眼望着他的眼睛:“即便是死,我也不想聽到你同其他女子的歡愉之聲。今夜我卻沒有力氣撞死在這門上,所以求你網開一面,姑且饒了我,也不枉我曾痴迷你一場。”

“姜姑娘……”玉安神色悲傷,連連使着眼色,陛下的名諱全天下都避着,她竟然敢直呼。

“玉安。”皇帝怔忪不過片刻,已是神色如常,轉身步下數層台階,“回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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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宮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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