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孤身
池畔另一處較敞亮的屋子裏,漫雲跪在地上,采苓站在她身邊,其餘人皆怒氣沖沖瞪着她們。
“漫雲。你動不動出手傷人,莽撞至此,你可知罪?”吳姑姑厲喝。
“是她倆犯錯在先。”漫雲極力解釋。
“我們不過是不小心撞翻了晾衣桿,正要去扶,漫雲就怒不可遏像要殺了我們似的。太可怕!掖庭里有這樣的人,姐妹們如何能安心哇。”珞雪如泣如訴。
“明明是你們先傷人。”漫雲爭辯。
“不要吵!”吳姑姑低喝一聲,“姜采苓,你也是當事人,還不快快說出事情始末?”
采苓站在原處,身子一僵,漫雲當初在秦王府被碧落找麻煩,打得皮開肉綻未吭一聲隱藏得極好,如今不過是道行尚淺的兩名丫頭就讓她爆怒至此,果真是關心則亂。
“是我出錢讓漫雲收拾這兩名賤婢。”采苓昂首道,“誰讓她們故意撞翻了晾衣桿。”
“姐姐!”漫雲雙目圓瞪,不可置信。
“漫雲,我如今也沒多餘的銀子,你還是離我遠點比較好。”采苓懇求。
“大膽。竟然仗着有幾個錢就胡作非為。”吳姑姑怒不可遏,“姜采苓將所有衣物再洗一遍,漫雲罰跪一晚,明日搬去東屋,你兩個從此不準相見。”
漫雲已是滿眼淚光,抱着采苓的腿不肯放手。采苓狠心踹了她一腳,頭也沒回前去渙衣池。如今她站在風口浪尖上,多少人盼着她墜入深淵,她可不想拉漫雲來墊背。既然保護不了的人,離得遠遠的,反倒是好。
浣衣,晾曬,換兩個池子的水,事情好不容易做完,天已經微微露白,漫雲所在的那間小屋還燃着微弱的燭火,她遙遙看了一眼,在袍衫上擦乾泡到發白的雙手,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小破屋躺下。多多少少睡一個時辰,也好。
床板很硬,月光從破了許多洞的窗戶紙里透進來,照在她臉上,她翻身朝屋內,沉沉睡去。
次日早晨需掃乾淨池畔的落葉,中午之前收起昨天洗的衣物,用燒燙的鐵壺熨燙,小心翼翼摺疊,按樣式和顏色分成小包袱,由專人送去各宮各院。
第三日又是蹲在池邊洗堆積如山的衣物。接下里數日如一。唯一的好消息,是漫雲調去洒掃,可以拿着掃帚走在宮道上,雖仍是苦力,卻並不枯燥。
以此往複,統統繁瑣而枯燥,卻皆為序章。
真正的悲劇出現在半月以後,正是她來月信之時。因近來身體勞累非常,她向上級告了假,早早回屋子裏歇息。那間破屋,經過這幾日的修葺整理已算是個溫暖的居所。采苓躺在硬邦邦卻乾淨的木板床上,一動不動,只等癸水順暢流通,小腹部的墜痛感方能減輕。
迷迷糊糊的夢裏,奶娘端着紅糖水來給她喝:“月信來時,各方面尤其應該注意,萬不可疲勞受涼。”她本應該咕嚕一口氣喝乾紅糖水,卻不知為何開始啃桌角,併發出吱吱吱的聲音。
她總說自己啥都不怕,其實怕走夜路也怕蛇,最怕的還是那老鼠。如今嚇得驚醒過來,耳邊還是吱吱吱的聲響。按說糧倉在掖庭宮內,這裏最見不得老鼠,應該是絕無鼠患的。采苓正想壯着膽子去將油燈點亮,再將那老鼠打死。可是肚痛難忍,她已是極力撐着,還是不敢去點燈,只能蜷縮在牆角,靜盼着天光大亮。
沒多久,天還沒大亮,便有人來拍門,她才剛打開門,小宮女憂心忡忡道:“采苓,你昨日交給我的衣服里可有尚宮大人的披帛。”
“有啊。”采苓不明所以。
“今日司制房派人來領尚宮大人的披帛,要倚着款式、大小再給大人做一件,卻怎麼也找不到。”小宮女急得額頭的冒汗。
采苓安慰道,“我這就去浣洗池邊再仔細找找。”
“啊!”小宮女圓眼驚恐地瞪着,手指着采苓屋裏除了床以外的唯一傢具,破了腳的圓凳,此時圓凳上放着的水綠色衣物已被咬得支離破碎,圓凳另一個角落,一碗打翻了的紅糖水浸染着已經殘敗不堪的衣物,水滴黏黏乎乎往下滴,角落裏兩隻貪婪的大耗子,正意猶未盡品嘗着糖水,聽到宮女的驚呼,這才一股腦跑了個沒影。
“那是尚宮大人的披帛!”宮女驚懼非常,死死盯着采苓。
還是池畔那間平日裏浣洗宮女們休息的屋子,高堂上坐着的人卻換成了尚宮局的韓司制,冷眼瞧着她:“你入宮多久了?竟然不知糖水是主子們的飲食,宮女也能偷喝嗎?”
“糖水為何在我屋中我也並不知情。”采苓面色蒼白,極力辯解,“昨日我早早告了假……”
“依本司制看絕非首次,不然何以招致鼠患?”韓司制對一旁的吳姑姑道。吳姑姑近來多有關注采苓,知道她踏實肯干,對那些吃食和衣料更是毫不關心,應該不會躲起來喝糖水,更不會私藏尚宮大人的披帛,正要解釋兩句。韓司制又道,“吳監作對掖庭的罪婦是越來越仁慈了。以本司制看,此事萬不能輕饒。宮女采苓,拖下去杖斃如何?”
“萬萬不可!”吳姑姑連忙跪下求道。
“本司制試探你而已。”韓司制訕笑道,“吳監作到底心軟。本司制自當稟明尚宮大人,或許應該請她同掖庭令商量,再指定監作人選。”
“來人!將采苓拖出去,杖責。”吳姑姑咬唇。
“杖責?還未說數量,吳姑姑這也算懲罰。可惜了尚宮大人的披帛,那可是太皇太后恩賜的料子。”韓司制不依不撓。
“請大人示下。”吳姑姑從牙縫裏擠出這些字。
“浣衣局的內務本也不該本司制管,既然吳監作開口求,那本司制就大膽說一句,聽聞浣衣局是有水刑的。這宮女犯了如此大錯,難道不應該嘗嘗水刑嗎?“韓司制細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陰險。
采苓心中涼了半截,想不到北國姦細想加註於她身上的刑罰在自己的國家、在無比熟悉的未央宮中就要“享受”到了!
如今卻不是悲嘆的時候,她極力想着脫身的法子,卻已被幾名壯婦壓着捆了手腳,扔進其中一個水較深的浣洗池裏。池水及胸,雖是初夏,只覺下半身冰涼刺骨。
迷迷糊糊的意識里,見到一名纖瘦的女子跪伏在浣衣池畔,采苓橫眉冷對,怒道:“來做什麼?看我笑話。”
“姐姐,別這樣!”漫雲哭求,“我知道你是故意同我劃清界限。”
采苓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頹然道:“既然知道,還不快走。”
“我不會走的。從此都不走。”漫雲忍着淚水,“雖然浣衣局裏勞務繁重,但能跟姐姐在一起,我心足矣,什麼都不怕。”
采苓忍着心痛,臉上一抹苦笑映在水面上,她頓覺頭很重,就要栽入水中。
漫雲驚呼着涉水而來,一使勁就要將她抬起來,采苓用最後一絲力氣道:“我撐得住,此劫過後浣衣局裏才總算有我們的位置。你讓我撐着……”
起先在小屋內,吳姑姑憐憫的神色不掩,近日以來她勤勤懇懇做工,老老實實做人,無非是要吳姑姑摒棄偏見,要是能受下這水刑,吳姑姑便再不會認為她只是個錦衣玉食什麼都不會做的嬌小姐。
意志雖強,身體卻不允許,暈倒在水池裏,漫雲連忙將她拖到池畔石板旁:“姐姐等等,我這就去求人。”
記憶從此斷片,以為會在昏迷里見到燃着炭火的相府院落,奶娘坐在爐邊將棉花塞進絲綢布條里,責她:姑娘家即來月事躺在床上最好,為何要到處跑?全都看不見了,頭腦一片空白,應該這便是快要死去了吧。可她還有許多心愿未遂,比如去江南再開一家東喜樓;比如把餅鋪的生意在全國各地開上百家分店,那些酥餅可都是照着司膳房的精品製做的;再比如說撫養淵兒長大,那孩子軟襦可愛,拉着她的手左右搖擺:姑姑怎麼會老?就算是老了,淵兒也會駕着大馬車帶姑姑周遊全國,或許我們還能去北國看看。
……她如何能死!意志尤其堅毅,便只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再醒時,是次日清晨,破舊的小屋內擠滿了人,一名穿着翠色襦裙的老婦人坐於床邊,見她轉醒過來,連忙握着她的手道:“既然醒了,其他都不要想,只需多休息。”
此人正是尚宮局韓尚宮大人,從前在紫微宮裏見過數面,從未有深交。采苓意識尚不清晰,只不解其意地看着她。韓尚宮溫柔道:“不過是一件披帛,何至於此?”
采苓極力撐坐起來:“可是披帛並非我拿的,那碗紅糖水為何會在房中我也毫不知情。”極端的肚痛襲來,額間汗珠滾滾而落。
“吳監作,此事交給你徹查。務必查出事情的真相。”韓尚宮嚴肅道。
“屬下領命。”吳姑姑猶豫,“韓司制還跪在屋外。”
“讓她跪着。手伸得還挺長,竟然管到浣衣局來,讓她好好反省正好!”又拍着采苓的手道,“你多休息幾日。待身體大好了,再出門未晚。”
待到眾人離開,漫雲將采苓身下的厚棉布移出,只見上面鮮血淋漓,竟已是烏血成塊,漫雲忍着心痛,如自言自語:“這要是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見才苓也正看着那一灘烏血塊,連忙安慰,“太醫局遣人來過,雖只是個學徒,卻也跟着醫正學醫數載,他說姐姐只是感染了婦人之症,一日三次準時喝葯,一月後即可無恙。”
“你找了尚宮大人?”采苓只問。
“姐姐好好將養身體,其他的別想太多。”漫雲小心翼翼將另一張棉布墊在床板上,見采苓緊緊盯着自己,才囁嚅道,“是去找了玉安。玉安來后,驚動了內侍局,這才通知了尚宮大人。”
采苓剛聽到這裏,立即忍着肚痛要下床來,被漫雲緊緊按住:“別擔心。別擔心。我求過玉安了,此事千萬不可張揚,不會讓陛下知曉的。”
采苓這才躺下,翻身向內,片刻后對漫雲道:“謝謝你,再救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