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藏傳佛教那些佛,總有種亦正亦邪的味道,即便是普度眾生的尊者,也有青面獠牙的忿怒相。
貴妃走過一重又一重唐卡,那些光鮮炫目的金銀絲刺繡,在燭光里發出耀眼的碎芒。梵華樓和慈寧宮花園裏的佛堂不一樣,這裏是光怪陸離的世界,轉得久了,會讓人心慢慢懸浮起來,說不清地,迸出隱約的恐懼感。
然而能見心上人的希望,又沖淡了這種恐懼。自從懷上身孕之後,她更是急於找到安慰,也許過於自私了,也許會把西洲拉入深淵,但她還存着一點僥倖,因為她知道就算出了事,梁遇也不會袖手旁觀。
有時候人的感情很靠不住,有時候又是世上最無堅不摧的利器。它是無形的,像水一樣滲透進觸摸不到的地方,她進宮越久,便越能感受到這種威勢。
外面天地昏暗,那巨大的紅燭搖曳,照得唐卡上佛陀的臉陰晴不定。她撫了撫肚子,開始想像西洲得知這個消息后,會有怎樣的反應。
總不會像皇帝一樣無動於衷,他心思多單純,他會驚訝,會高興,說不定還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那天她悄悄離開,後來沒能和他說上一句話——想起那夜,她的臉頰就隱隱發燙,她知道他和皇帝不一樣,差不多的年紀,身子卻天壤之別,西洲是春天雨後初生的嫩芽,皇帝卻讓她聞見了腐朽的氣味。她無法斷定腐爛的根莖上能不能開出花來,但心裏更願意相信,這個孩子是西洲的。
她有一個小小的懷錶,是臨行前阿瑪送給她的。撳開浮雕的赤金外殼,能清晰地聽見滴答的聲響。
時間越來越近了,她的心也懸起來。神殿之中續恩情……她真的有太多話,想對西洲說了。
終於,殿外的廊廡上傳來輕促的腳步聲,她的耳中血潮急急拍打,一浪接着一浪,無論多少回,見他之前都是這樣澎湃的心情。
梵華樓用的是直欞窗,窗上矇著薄薄的高麗紙,隱約能看見外面的光景。一個人影快步從廊下經過,今兒是冬至,東廠的吉服和錦衣衛差不多,硃紅色的飛魚服穿在挺拔的身形上,便顯出一種公子王孫般的清高氣象。
她抿唇笑,倒沒有立刻迎上去,躲在重重懸挂的唐卡后,看着那雙方口皂靴茫然停在殿前。
他不是個精於世故的人,有時候有點兒呆,可她就喜歡他的純質,那是生長在富貴叢中的人不可能具備的。他找不見人,也不四處去尋,只看見那足尖慢慢轉動,但還守在原地,如果她不出現,他會長長久久地等下去。
她輕輕嘆了口氣,還是從唐卡懸挂的空隙里穿了過來。
他大約也捏着心,所以面朝殿外望着,彷彿擔心會有人進來。其實大可不必,今兒天不好,後宮嬪妃們只會往慈寧宮花園去拜佛祝禱,沒有人會像她一樣,費那麼大的心思,到這偏僻的梵華樓來。
一種悖德的激情油然而生,她咬住唇,屏住呼吸慢慢靠過去。近了近了……這個傻子沒有發現她。
她走到他身後,只要一伸手就能夠着他了,原本想去拽他的衣袖,可臨時忽然又換了主意,舉起一雙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誰……“
她笑得甜美,這是在皇帝面前從未展露過的一種笑,因為向來吝於施捨給皇帝。
果然這次又是這樣,當殿門上冠服儼然的人忽然出現,她臉上的笑瞬間就褪去了,從稚氣的喜悅,一下子變成惶然的恐懼。那張精緻的臉也扭曲起來,皇帝從不知道她會這麼醜陋,臉色變得煞白,那雙眼睛瞠得又大又圓,像死不瞑目的懸望。
皇帝邁進佛堂,貴妃私會男人的憤怒,此刻卻被另一種無邊的恨取代了。他死死盯住面前的人,“你是誰?”
那人的腿倏地軟下來,跪地磕頭不止,“皇……皇上饒命……”
貴妃駭然扭過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跪地的陌生人,“你是誰?”
這可能是皇帝和貴妃唯一一次同樣驚詫,說出同樣的話。跪在地上頓首不止的,是彼此都沒見過的一張臉。
皇帝是設局之人,他怎麼能不知道月徊的養弟弟,那個和貴妃走影的傅西洲長得是什麼模樣!然而眼前這人壓根兒就不是傅西洲,怎麼會憑空冒出這麼個人來,幾乎不用多想,必定是梁遇安排的無疑。
這梁遇,竟是有這麼大的膽兒黃雀在後!皇帝忍了幾個月,好容易到了收網的時候,沒想到他一個輕巧的舉動,就這麼把人擇出來了。
皇帝笑起來,真是個好哥哥!他記得上月,梁遇曾有心在他面前說起月徊流落在外時的不易,那個叫小四的孩子,是她幼年時候相依為命的親人。他明白梁遇的意思,請主子顧念月徊,放小四一條生路。只是那麼隱秘的提醒只能點到即止,皇帝並不打算放過他,因此就算聽出話鋒來也未表態,這件事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翻篇了。
本以為梁遇不會再管傅西洲死活,誰知竟是在這個緊要關頭偷天換日。雖說換個男人,一樣能達到皇帝預先設想的目的,但傅西洲闖了這麼大的禍后,沒有道理全身而退。他貴為天子,綠帽子戴了便白戴了嗎?
皇帝長出了一口氣,身後的內閣官員交頭接耳,錦衣衛撲過去,把人押了起來。
貴妃失魂落魄站在那裏,也許是想起外頭替她把風的救兵了,倉惶朝外看。皇帝哂笑了聲,“你在找誰?找你的奶嬤嬤,還是傅西洲?”
那個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貴妃就知道大勢已去了。可她不甘心,在她還能說話的時候,好歹再替自己挽回幾分。
她一邊顫抖,一邊強擠出笑容來,“主子,您在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
皇帝身後那些內閣大臣們隱晦地交換了眼色,心道怪事年年有,皇帝帶着臣工來捉姦,卻是八百年沒遇見過。聽這話頭兒,皇帝早就知道這件事,並非今天偶然碰上,那麼貴妃肚子裏的,還算是龍種嗎?南苑王府原本紅得很,豈知轉眼就沒了指望,虧得皇上早前這麼抬舉貴妃,晉位晉得史無前例,結果宇文氏就是這麼回報聖寵的。
貴妃裝傻充愣,皇帝的笑意更盛,這招兒是他早年玩兒剩下的,他能走到今兒,靠的不就是扮豬吃老虎么。
“場面上人多,說出來不好聽也不好看。來人……”他涼聲道,“把人壓下去,交梁掌印看管。不許他死了,朕還有話要親自審問。”
錦衣衛應個是,粗暴地把人拽出了佛堂。
皇帝四下打量,不無嘲諷地說:“貴妃太不忌諱了,挑在這清凈地,不怕冒犯了神佛?”
貴妃抿唇不語,半晌才道:“我來這裏參禪拜佛,沒想到驚動了皇上,竟帶着這些臣工來瞧我,我罪過大了。”
皇帝聞言哼笑了聲,這女人不見棺材不掉淚,眼下既然已經挑明了,她認不認賬,都不重要了。
“朕有私事要處置,你們且去吧。”皇帝偏頭吩咐臣工。
那些機要大臣們並不願意看這樣的熱鬧,見皇帝發話,如蒙大赦,忙長揖行禮,匆忙退了出去。
梵華殿裏只余皇帝和貴妃兩個人,皇帝慢慢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她道:“珍熹,朕對你不夠好么,你為什麼要自甘下賤,和豬狗一樣的人攪合在一起?”
經過了最初的驚魂未定,貴妃終於還是冷靜了下來。她算是看明白了,皇帝織起了一張網,就等着她撲進來,否則冬至這樣的節氣,怎麼會不前不後地,領着眾臣闖進梵華樓!慕容家對宇文氏的提防,百餘年來都沒有停止過,到如今再看,南苑處心積慮送人進宮侍主,其實都是枉然。皇帝貪圖享樂是不假,步步為營也是真的。難怪她未有孕時對她百般寵幸,一旦她遇了喜,他就不聞不問,再也不理會她了。
“皇上對我很好,我也常想着,要報答主子的恩情。”雖說山窮水盡,體面還是要維持的,貴妃平了平心緒道,“皇上也有相談甚歡的朋友,譬如月徊姑娘。彼此間說話不必端着,也沒有那麼多的尊卑之分,有時候開開玩笑,說兩句鬆散的,似乎也不為過。才剛您看見的……不過是我遇見了舊友,一時孟浪了,並不能說明什麼。您如此興師動眾帶領滿朝文武前來,到最後折損的是您的顏面,這又何必呢。”
她果然還要狡賴,皇帝看着那張美麗的臉,即便早就五內俱焚過千百遍,但她如此輕描淡寫的時候,他還是恨不得撕碎了她。
可他有好教養,帝王不該氣急敗壞,他必須控制住殺了她的衝動。只是胸口忍得陣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憑你,也配和月徊相提並論?”他漠然看着她道,“你不過是個娼婦,朕瞧你有幾分姿色,受用受用罷了。你要是安分,這宮裏有你一席之地,可你偏不知足,背着朕做盡偷雞摸狗的勾當,打量朕不知道?你對不起朕的抬舉,也對不起你的母族,南苑王府要是知道你懷了野種,只怕會悔青了腸子,懊惱當初不該送你進宮來吧!”
他一字一句像尖刀剜心,貴妃的臉紅了又白,就算再心虛,也絕不能承認孩子來歷不明。
她尖聲道:“皇上慎言!您怎麼辱罵我,我都認了,可您不能懷疑我肚子裏的龍種!”
“龍種?你不是夜夜侍寢卻懷不上,這才趁着朕十五回宮,跑到外頭借種去的嗎?”皇帝微微偏過身子問她,“你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懷不上嗎?”
一種大廈將傾的預感從腳底心兒里竄上來,貴妃緊緊攥住了手裏的帕子。
“因為朕從未想讓宇文氏的女人懷上朕的皇子,這大鄴江山,也絕不可能容南苑的子孫來坐。宇文氏蟄伏百年,不就是圖一道恩旨讓你們走出封地,自由出入京城么。朕這一輩兒若是開了這個口子,那再過兩輩兒,坐在金鑾殿上的人就會是姓宇文的,朕不能對不起列祖列宗。”他輕蔑地笑着,抬起手指在她唇上抹了一下,如同每回臨幸完的最後那步,口中喃喃自語着,“那葯能殺龍精,你存不住。若你一直無子,朕反倒會讓你在貴妃位上一直坐下去,可你忽然懷上了身孕,豈不是不打自招,證明你對朕不忠,與人私通了?”
他那種陰冷的聲調,像蛇一樣鑽進貴妃的耳朵里。她驚懼地退後了兩步,“慕容深,你竟然這樣算計我!”
皇帝道:“彼此彼此,你要是不算計朕,又怎麼會弄出這麼個假子來。只是朕不明白,那個人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進宮之初就心心念念,一時不忘。”
所以她的一舉一動,從來就沒能躲過皇帝的眼線。貴妃撐着供桌才勉強站直了身子,嘲訕道:“皇上要聽真話么?真話就是在我眼裏,韃靼人都比你強些。你這病怏怏的身子,每動一下,每喘一口氣,都讓我無比噁心。你知道自己身上有股子爛臭的味道么?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覺得自己正和一具腐爛的屍首同房,你這屍首,又怎麼生得出孩子來……”
她忽然大笑,一旦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她畏懼的了。
這十五年繁花似錦的日子,其實早過得夠夠的,有時她鬧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世上一遭,一邊享着福,一邊受着罪,兩下里都抵消了,什麼也沒剩下。如果說快活的時光,可能就是從南苑來京城的路上,這一路有她喜歡的人相陪,那時候睜開眼探出頭,就能看見他在她艙門前站着班兒。
貴妃沉浸在往日的回憶里,皇帝卻被她的話觸及痛肋,恨聲斥責:“你給朕閉嘴!”她還在痴痴笑着,他恨極,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朕只問你,你的姦夫,是不是剛才那個人?”
貴妃的那雙妙目獃滯地轉過來,望向他,眸底浮起一絲遺憾。可憐自己終究不能再見到西洲了,早知如此,就不該一廂情願地把他拖進來。如今自己什麼也不能為他做,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連累他。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說是,“就是他。皇上不必覺得不平,憑你天下第一尊貴,在我這裏也什麼都不是。你今日這麼待我,看來我是不能活了,無所謂,生死不過一口氣罷了。你呢……”她眉眼彎彎,雲淡風輕說著惡毒的話,“反正你也活不長。機關算盡,臨了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皇帝因身子不濟,最忌諱聽見這種話,當即便氣得臉色驟變,猛地扽下了一條幢幡,在手上絞成繩,套住了貴妃的脖頸。
佛堂里燈火晦明,唐卡上慈眉善目的佛像被吹得翻過一面,露出背後眥目欲裂一口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