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風波亭
自從戲劇誕生以來,它的目的始終是反映人生,顯露出善惡的本來目的。
梨花戲園的《風波亭》,好似是一道九天的玄雷,驚天霹靂一般,炸響在平城的天空,繼而是黃河兩岸,全國各地。
它以悲壯的腔調,細膩的筆法,講述了三十多年前威震北方大地的玄甲軍,在與羌,羯,狄三軍苦戰之時,後方援軍不僅故意掐斷糧草補給,而且而偽裝成敵軍,從背後狠狠地捅了玄甲軍一刀的悲慘故事。
當年,紅崖峽谷一戰,玄甲軍因貪功冒進,導致全軍覆沒,近三十萬大軍全部葬身在瀚海沙漠之中,變成了累累白骨。哪裏想到背後竟還有這般殘酷的真相,隱在消失的歲月之中?
看着腹背受敵,饑寒交迫的玄甲軍,像是巨人陷入重創,在瀕臨死亡至極,仍爆發出駭人的力量,拖拽着敵軍,同歸於盡,每一個心有戚戚的看客,都留下了滾燙的眼淚,或是唏噓的慨嘆。
這掩埋在地下,早已經腐爛成泥的真相,被突然地挖掘出來,曝光在陽光之下,一時間,驚駭了多少人的心。
尤其是當年參與此戰,內外勾結的偽君子們,平日裏,冠冕堂皇,外表至誠,哪裏想到,竟有一顆顆魔鬼般的心?
真實的姓名,真實的官職,真實的故事,真實的一切,將所有掩飾性的外衣,給扒拉得一乾二淨,露出內里骯髒污濁的本質,將大魏早就潛流暗涌的官場,給震得急流跌宕,風波不停。
想要阻止,可是,根本就是來不及,《風波亭》幾乎在一日之內,在四海之地,遍地開花,唱響四洲。想要暗殺,梨花戲園的戲子們,卻被一批神秘的高手,保護得密不透風。
僅僅三日,從平城,到各個州府縣衙,從大街小巷,到村寨田間,所有魏國的百姓,幾乎都在談論悲壯慘烈的紅崖峽谷一戰,慨嘆死後變成累累枯骨,卻依然蒙受重重冤屈的玄甲十三軍,唏噓戰神慕容正波瀾壯闊卻又多戕壯烈的一生。
“王爺,您就任憑這流言愈演愈烈,形勢變得越來越不利嗎?”氣急敗壞的戶部尚書——宇文葉,怒火中燒,忍不住大發脾氣。
他是當年的戶部郎中,直接負責當年的糧草補給。明明身居高位,權高勢重,現在卻被人罵得狗血淋頭,豬狗不如。誰能容忍這樣的鞭撻與譏嘲呢?更別提還有可能史書留名,被人咒罵生生世世!
“無妨,縱使要留下千古罵名,也是本王首當其衝!”拓跋遲輕輕地搖了搖杯中的酒,渾不在意地說道。他神態淡然,似乎一切的榮辱,在他眼中,皆是過眼雲煙,根本懶得去理。
“可是,王爺————”宇文葉還要再說些什麼,冷不丁卻撞上了拓跋遲的眼神。
這是什麼樣的眼神啊!像是萬丈寒冰深埋其中,似乎一眼,就可將人全身凍僵,血液凝固,然後破碎成片,零落成灰。
宇文葉面色一僵,心中一凝,腳步後撤,訕訕地退到一旁。就在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時,他忍不住偷偷地瞥了清河王一眼。
只見那人悠悠地端起酒杯,一邊漫不經心地喝着,一邊將視線轉投向高台上一身火紅色的皇後娘娘,眸光深沉,複雜,幽寒。一時間,恨意滿滿,似乎要將那人扒皮抽筋,虐待至死。一時間,又滿含欣慰,彷彿在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複雜至極,深沉至極。
宇文葉滿頭霧水,待要再探究竟,卻猛然感受到一股死亡的氣息,朝自己奔襲而來。
手中的酒杯,似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輕輕一碰,突然破了一個洞。清冽的酒水,嘩啦啦地潑濺而出,撒得他一身。
宇文葉心中驚駭,下意識地抬頭,正好撞見清河王瞥過來的一眼。睥睨的眼神,有着一貫的肆無忌憚,更有着深深的寒意。微微彎曲的手指,輕輕地一彈,似是在彈着不存在的塵埃,然後淹沒在長袖之下。
他連忙地低下頭,手指一松,酒杯砰然一聲落地,“哎呀,手滑了,手滑了!”他打着哈哈對周圍的人說道。
清河王與他的屬下之間,如何地暗流潛泳,王琳琅根本就無所知曉。經過三天的修養,堪堪與死亡擦肩而過的她,依然面色蒼白,形容憔悴,但是濃妝艷抹,盛裝打扮之下,卻透着一股逼人的氣勢。就像是浴火的鳳凰,光芒艷艷,讓人不敢直視。
這延遲了三日的宮廷盛宴,雖是姍姍來遲,但盛大壯觀,輝煌奢侈。流水一般的珍稀佳肴,精美細膩的各種音樂,燦爛奪目的歌舞表演,裝飾一新的宮闕大殿,服飾各異語言不同的各國來使,似乎將這一場帝后新婚大典,變成了一場狂歡的嘉年華,處處歡聲笑語,時時熱鬧非凡。
但是,這熱鬧到了某一個程度,也許就會走向一個極端,產生諸多的變數。
“陛下,陛下,”一道嚎叫聲,突然不合時宜地響起,將所有的喧鬧,一刀給生生地砍斷。
一個身軀瘦弱,像是麻桿一般的男人,一邊以膝着地,如蛇蟲一般向前爬行,一邊哭得稀里嘩啦,慘不忍睹,嘴裏還嚷嚷道,“老臣冤啊,冤啊!”
“曲大人,你有何冤屈,不妨一一道來,陛下自會為你做主,這般哭哭啼啼,有傷風化,成何體統?”一人搖晃着酒杯,笑嘻嘻地說道。
“是啊,是啊,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像是娘們似地,哭哭啼啼,抽抽噎噎,真是他娘地晦氣!”一個脾氣暴躁的武將,一昂頭,一杯酒汩汩地下肚。
那跪在地上哭嚎之人,囫圇地抹掉臉上的眼淚,抬頭望着高座上的皇帝,“陛下啊,老臣兩袖清風,一心為國,哪裏料到,老了老了,卻被人潑了一身的髒水。一出《風波亭》,這是要將老臣生生逼上死路啊!”
話語剛完,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拿腦袋當炮彈,往最近的一根柱子,義無反顧地,蹬蹬蹬地撞去。
這——這——這竟是要以死證清白?
微微一個怔楞,那人已經砰地一聲撞在了柱子上。用力之大,之急,之猛,之烈,像是彗星撞地球,腦袋瓜像是開瓢一般,紅的,白的,濺落開來,撒落一地,像是開了一朵荼蘼至極的花兒。
眨眼之間,這名曲大人,已經軟軟地委頓在地,那睜得大大的眼睛,寫滿了死不瞑目,裝滿了冤屈滿滿。
殿中眾人,被這意外的變故,給震得目瞪口呆,瞠目結舌。
“曲大人,曲大人,你死得冤啊————”
“曲大人,你冤啊————”
有人疾沖而去,圍着那死相慘烈的身軀,哭得痛不欲生,肝腸寸斷。
一時間,哀嚎之聲,遍地響起,像是毒草一般,一株一株,霎時開滿了大殿。
在這衝天的哭喊聲中,一名年過半百,頭髮花白的武將,如同逆水行舟一般,大踏步穿過擺滿美酒佳肴的案幾,咚地一身跪在了大殿之中。
“陛下,臣也冤啊!”此人聲音悲壯高昂,像是巨石被拋上天際,碾壓性地將一地的哀嚎之聲,給生生地壓住。
啊聲未落,這人一把拔下束髮的簪子,反手狠狠一紮,整隻簪子幾乎全部沒入喉管之中。
鮮血汩汩而下之中,巋然偉岸的身軀,轟然倒地。
這慘烈悲壯的一幕,如同雷轟電掣一般,將殿中所有的人,給震得魂飛魄散。
“宇文將軍,宇文將軍————”
“將軍,將軍————”
更加尖銳的喊叫聲,更加凄厲的哀嚎聲,像是從一千隻怪獸口中發出,震得人耳朵發矇,腦袋發昏,神思癲狂,唯有跟着一起嘶喊,將這令人壓抑的大殿,撕出一個口子。
在這嚎喪一般的哭喊之中,有數名情緒激憤者,通紅着眼睛,高喊着冤枉兩字,竟學着兩位大人的樣子,或是朝柱子甚至牆壁,狠狠地撞去,或者拔起束髮的簪子,往自己的頸脖狠狠地扎去。
所幸伺立在側的侍衛,太監,在短暫的驚懼之後,迅速地反應過來,身手敏捷地將這些企圖以死明志的大人們,給一一拉拽了回來。
王琳琅端坐在高台之上,看着大殿上的這處鬧劇,心中冷笑不已。
這名曲大人,姓曲名哲,是當年紅崖谷一戰的押糧官。幾十萬大軍的糧草,一大半竟被這廝輾轉倒賣給了羌軍與羯軍,剩下一小半,摻上麥麩,糠皮,沙子,拖拖拉拉地運到前線,讓戰士們的基本的吃喝都成了問題。
還有那位所謂的宇文將軍,率領五萬從東部調防的邊防軍,奔赴紅崖谷支援玄甲軍,卻在行軍途中故意拖延時間,放慢速度。待到達戰區之後,又密派親信,偽裝成狄軍和羌軍,從背後狠狠地插了陷入生死之地的玄甲軍致命的兩刀。
這樣罪行累累,簡直罄竹難書的犯罪分子,這時候裝純臣,扮無辜,以死諫言,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還有那幾位裝模作樣,哭得肝腸寸斷,像是死了爹娘的臣子,哪一個不是紅崖谷戰役背後的黑手?明明是裏通外敵貪污受賄的蒼蠅老虎,此刻偏偏裝出一副潔身自好,廉潔奉公的樣子,讓人瞧了,真心地要作嘔!
“陛下,臣有事啟奏!”戶部尚書宇文**身而出,一張正氣浩然的臉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兩個死人,已被禁軍拖下。但柱子上的那攤紅紅白白,大殿之中斑斑駁駁的血跡,像是兩記重拳,狠狠地打在拓跋遲的臉上。他清潤的目光,瞥向一臉淡漠,恍如無事人一般的清河王,一瞬間變得晦澀,憤怒,隱忍。
明明知道這兩個以死證清白的臣子,只是對方推出來的兩顆廢棄的棋子,可是,他卻只能掩下所有的憤怒,苦澀,安靜地坐着,看着。
“說吧,”他微微地抿了抿嘴唇,將心中的霧濤陣陣,給生生地壓下。
“陛下,梨花戲園的《風波亭》,顛倒是非,無中生有,矯曲歷史,蠱惑人心,逼死忠臣良將,臣請將之全員處斬,並株連九族,以儆效尤。”宇文葉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這陰慘慘的言語,恍如風雪撲面,夾着着漫天的血腥之味。
這——這——要是大開殺戒,掀起一場文字獄嗎?
“宇文大人,梨花戲園,以及他們的九族,已於昨夜全部撤出平城!”負責皇城治安的羽林軍郎將,突然插嘴解釋道。
這一解釋,像是油花濺落在炭石之上,猛然濺起衝天的火焰。
宇文葉勃然大怒,他跳將起來,手指猛地一伸,氣急敗壞地叫嚷道,“可是,她在這裏,梨花戲園的背後金主,大名鼎鼎的劇作家——青蓮居士!”
手指所指,正是高台之上,一身火紅鳳裝的皇後娘娘!
所有人的視線,像是千萬支無形的箭矢一般,直射向那個一直安靜無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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