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流年盜,難牽心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流年盜,難牽心

劍客仰面朝天,卧於郊野。

就只以如今的天景,別說是什麼源頭開闊的活水,就連熱氣浮動的血水,仍需在窮冬朔風裏頭很快冷涼下去,難免還要凍上些冰碴,透出三兩點妖冶突兀的景象來。是百里莽原,春風不及第,難叩上齊關。

出黃從郡的路,羊腸小道,百轉千回,哪是什麼平坦大道,冬夜幽深陰遂,好似妖魔精怪無需遮掩其形,難得遇上此處無需遮掩形跡的好去處,摩拳擦掌來去自如,直化為陰風擾動八方,死寂蕭瑟,能毀人念。寒鳥孑孓形單影隻,今日得食,或許明日僵死枝頭,徘徊潦倒而惜字如金,見冷夜寒徹,難得生路。

所以像此夜這般悄無聲息身死道消的劍客,其實歷來不見得少,江湖中人死江湖,稀鬆尋常,就像是有寒鳥喪生冬風當中,見怪不怪老生常談。

不過這位以雪為枕席,滿身傷勢摞傷勢的劍客好像還是有兩口氣在,單手抱劍,眉眼虛弱地喘出口極狹長的白氣,而劍客不遠處,還躺着位已然褪去夜叉相貌,甚至骨刺都漸漸縮回軀殼內的高瘦年輕人,四肢瘦弱狹長,不似常人,但渾身上下半點傷勢都不曾有。不論如何去想,這遍地破碎溝壑,犁地十丈刀劍紋路,都不似是這位面孔慘白的劍客,與那位四肢極纖長的年輕人所留。

“想學不,來日我教你?”

劍客翻個身,實在是不剩下多少餘力動彈,

連那口相當中看的佩劍,都只是歪歪斜斜抱在胸前,只顧露出猩紅唇齒來笑笑,本該是揶揄戲謔味濃,可不知怎的言語意味,反倒是自嘲更多些。

“不學,你這人好生乖張,只懂顯擺,更別說我已有師父了,師父給我飯吃嘞。”渾身不見什麼傷勢,穿着身破舊至極險些衣不蔽體的年輕人一個勁搖頭,還是如先前同秦溪靈相談時那般,相當局促不安地環抱雙膝,且常常想四周張望兩眼,遲遲未曾找尋到老游僧身形,很是疑惑。

金鈴一響,神智全無,連年輕人都不曉得這些年來有幾回跟隨老游僧出外,待到神智歸復過後滿身血水,但每次都是被老游僧找尋個由頭搪塞過去,再者是生來腦袋不靈光,從未細琢磨,所想過最壞的場面,大抵是去往林中捕鳥殺鹿。但饒是如此,年輕人也總覺得時常有些過意不去,平白傷了走獸性命。不過好在是能吃飽,又因老游僧嚴苛,於是往往哼哼唧唧半晌,並不敢開口相拒。

一條被人撿回來的小犬野狐,不論是生來如何性情,總也抵不過旁人的馬鞭拳頭不是?縱是天性使然,仍要被壓得難以抬頭,何況是位無家可歸,自幼性情溫和怯懦的孩童,能跟隨自家師父吃飽,在年輕人看來,已然是再好不過的殊遇。

雲仲大概曉得這位心智分明仍是位孩童的年輕人,所思所想,可並不曾點破,也未曾露

出那等不屑一顧神情,而是思索片刻,輕聲慢語開口問,“我這倒是有個好去處,不愁衣食,四季分明,山上都是些少有的高人,說話又好聽,你要樂意,來日隨我去一趟?”

不遠處半山腰間,道童提起顆鬚髮花白的腦袋,本想學那等殺人過後的江湖人張揚一番,到後來還是直咧嘴,抬手就將那顆老游僧的腦袋扔出去老遠,隨手抓起把積雪擦擦雙手,相當疲憊地癱軟坐倒,自個兒腹誹當真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材料,哪怕是殺了個彌門做盡壞事成天忙碌陰損勾當的,也實在做不來那等凶頑舉動。

突如其來一戰中,步映清則是穩穩立下頭功,連李福順都不曉得這女子從何處學來的一手驚艷刀芒,追風馳電,起手就將這老游僧壓得頓失招架之功,連串刀光劈碎小半座山腰,硬是險些將這彌門中的老賊禿砍個筋斷骨折,到頭來生生卸去其雙肩膀,再添道童掠陣,不出百來個吐納的功夫,就穩穩噹噹一刀削去了腦袋,殺意未減。

任憑道童技癢難耐,欲同這位彌門高手好生過兩招,步映清竟是並未給其喘息的功夫,而是乾脆利落,憑以傷換傷的兇狠手段,愣是將那等本該平分秋色,針尖麥芒的場面,活生生扭轉為以勢壓人,短短數十來回之間定勝負,竟當真是只憑李福順稍稍插手相助,就斬去這老游僧頭顱,與先前所展露出的刀芒

大相逕庭。

雖說是摸不清這姑娘到底何處來的無名火,不過道童終究不是足不出戶深山玄修的那個道童,大抵也能猜出些大體端倪。

這座人間其實本來就無需議論如何過活,並不見得修到絕巔才算是不枉此生,也並不見得非要名垂青史,名動一時,才是什麼沒白活,但既然皆是俗世之中競相奔走凡人,必定有在意之事,在意之人,於是勞苦奔波,衝冠一怒,也自然就有了理由。

步映清的這口氣,終於是從被攝入那方灃都城時,到今日顛沛流離風餐露宿,生死之間走動數次過後,一氣直衝鬥牛。

老游僧即使是年老氣血衰敗,亦不應當被步映清如此乾脆利落地憑掌中刀誅殺,李福順都有點心疼這位彌門當中大概是輩分不抵的老高手,畢竟無論是從境界上,或是從手段多變上,步映清處處皆有遜色,偏偏就是這麼一口無名火,使得稍有小覷的老游僧身死道消,喪命於此。

一身重傷卻仍扛刀肩頭,眯起雙眼的步映清,渾身殺氣仍未盡收,但見老游僧那顆頭顱滾落到山下后,竟然是側過頭來,向李福順展露出個驚心動魄的笑顏。

“雲仲可還真是個生來惹是生非的倒霉人,害你我一路跟隨,不偏不倚惹了一身腥,還是要向小道長告罪一句,招惹彌門的罪過,怕是又要分到小道長頭上不少。”

方才揪住老游僧後頸,一刀削斷頭顱的沖

天殺氣,此時蕩然無存,竟是不剩分毫,只是女子這張在人間足能排進第一流的上乘面容處染盡污血,笑意總是有那麼點森寒可怖。所以在道童看來,這位怎麼說都有點古怪的姑娘,比自家這雲師兄可是有意思得多,於是坐直身子,難得從終日自雲仲那耳濡目染的疲懶相中抽出身來,笑着搖搖頭。

“腦袋瓜上煩惱絲逐日增添,當然是不嫌多,得罪的妖魔鬼怪愈多,功德簿上福祿愈長,小道還要謝過施主,扯飛來峰大旗,來日有妖魔成眾聚堆來敲山門,反倒省卻麻煩。”

世間魑魅魍魎層出不迭,一如浪濤霜花終年無有斷絕,而飛來峰道門,始終屹立未倒。

老牛鼻子李抱魚從沒給所謂彌門魁門半點好臉色,他李福順又能從何處學來低眉順眼?

山下的那位長手長腳的年輕人,終究是在呢喃之中身死,即使是明面上頭傷勢不顯,隨老游僧金鈴震響化為夜叉時節所受重創,依然是由夜叉周身傳入五臟六腑,早在方才時節,瘦弱蒼白的年輕人五臟六腑,就隨同經絡一併被震得粉碎,此時回天乏術。

終究是不曾逃得過籠中雀鏡中花。

也就在年輕人合上雙眼時,雲仲周遭古道殘雪,忽然盡數收起,似乎是憑空突兀顯化出這麼三兩座小村,屋舍齊整,阡陌良田。

黃從郡內,有戶姓秦的人家,夫妻心腸極好,十里八鄉素有名聲,主人祖上亦

是書香門第,有兩輩曾討得一官半職,每逢大災之年開倉放糧,雖說是到後來家道中落,已無力支撐這等舉動,可每逢有窮苦人家,總要施以粥米,或是指點條謀生的路子。

從小長手長腳,模樣異於常人的米裴,便是隨雙親遷至黃從郡內,經由秦家不吝出資,才得來個簡陋住處,與秦家相鄰。

秦家小女最是性情歡脫,渾然不似是姑娘家,倒也是因秦父寬仁,從未曾約束其天性,倒是整日在外玩耍嬉鬧,泥里打滾溪邊戲水,即使是夫人時常假意嗔怪,依然以為女子未必端莊最好。那時節面黃肌瘦,長手長腳模樣怪異的米裴,除卻做些幫襯家用的活計外,時常要被秦家小女扯着外出玩鬧,秦父一視同仁,常攜性情怯懦小心的米裴歸家用飯,多有照拂。

米裴還從秦父那學來一手編草結的本事,聽這相當和善的中年人說,當年能娶來夫人,還是憑的這一手本事,當年外出遊學前,橫是憑雙手編出幾千枚牽心結,送到夫人門前,才得以令自家夫人感念其誠,嫁過門來。不過秦家小女幼時倒是手笨,還是米裴手把手指點,才勉強學會這牽心結的系法。

後來,米裴雙親走失于山嶺,被一位老游僧窺出是生來夜叉體魄,秦父秦母染病先後亡故,黃從郡錦織坊間,多了位綉娘秦溪靈。

雲仲就這麼站在米裴身邊,從面黃肌瘦孩童,變成個身

形異於常人,被金鈴變為殺人無數妖魔夜叉的年輕人。但除卻被老游僧打罵,藏身暗處被無數人唾棄懼怕,被金鈴變為一尊兇惡夜叉外,這位面孔遠說不上俊俏的米裴,做最多的事,還是用那雙疤痕老繭交錯的雙手,編了一個又一個牽心結,終於懇求老游僧去往黃從郡尋找當年那戶對自己很好的人家,然後死在距離秦家小女不遠處的冬夜小道,到死都沒穿上身能蔽體的體面衣裳。

在雲仲躺卧雪地,神魂瞬息而動時,齊陵夏松兩地關外,有地龍翻身。

時值冬月,諸如這等土牛犁岳,地龍翻身這等事應當極稀,然而此番卻是地動山搖,星夜時忽然而來,聲勢浩大。

齊陵夏松兩地距邊關數百里處,屋舍撲簌窗欞震動,更有屋瓦挪位落地,砸得粉碎,脂粉箱櫃滑落寶瓶炸碎,竟是由入夜直至東方漸白,震動數十回,不論那等多疲懶貪眠的漢子,皆是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由家中逃竄外出,惶恐惴惴,面有土色。

單是遙隔數百裡外的兩國關內,都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光景,夜半更深時節,便有官員自睡夢當中驚醒,火速差快馬報送當郡,調撥錢糧兵馬,至於各大小官差衙役則是先行,趁震動間隙敲鑼動鼓,知會處於慌亂當中的百姓,先行攜金銀細軟擇空曠地避災,以免房倒屋塌傷損性命,傳令四方,逐家逐戶徹查輕點有無死傷者。

動一事,歷來是可大可小,古時可是並不乏得知別國地動,藉機言說出兵相援,到頭來順勢侵人疆域甚至於滅國的戰事,即使是如今天下,尚未到那等劍拔弩張的時節,不過地動一事牽連甚重,不論夏松或是齊陵,得知此信過後先是急令兵馬開撥上路,去往邊關地屯兵,隨後才是調籌糧草營帳,以維繫受地動致使無家可歸百姓食住。

尤其夏松最為戒備,除去抽調南北兵馬齊赴西境外,甚至皇城當中禁軍,於一夜間也是抽空足有近三成,交由統兵將軍暫管,而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但凡是身在夏松朝堂裏頭為官的,多半都能猜出幾分。

入秋過後,夏松天子已有數月未於朝堂露面,大事小情皆落於左右二相肩上,而因要事能入宮中面聖者,鳳毛麟角,且皆是不約而同絕口不提聖人近況如何,頗有些心照不宣無需多議的滋味。欲蓋彌彰,不論朝堂或是民間,大概都算是人之常情,難免要犯戒。

於是在這般節骨眼上,忽然之間生出這麼一樁百年難得一見的地動,竟能同時震蕩齊陵與夏松關內,原本按部就班即可徐徐緩解的微末小事,不論是在齊陵還是夏松看來,雖不見得是什麼捅破天的大事,不過添上夏松天子龍體抱恙,自然就顯得山雨欲來。

夏松大員小吏,皆知這位天子多半是求醫問葯,尋了人世間最為齊全的續命治病方子,

然而仍是久病未愈,也就是在這位年紀應當在春秋鼎盛的天子無數次對治癒舊疾失望過後,便定下個相當霸道的法度,輕官重民,凡官吏不論大小,倘如是觸犯法度,諸如結黨營私因私廢公這般舉動,往往得罰極重,一時褒貶不一。但飽經戰亂,同東諸島險些拼個山窮水盡的夏松,大概正因如此,才在這段甲子之中的太平年月中,休養生息最為周全妥當。

因故,夏松民間所流傳的聖人繪橡,大多乃是位慈眉善目,身兼文弱英武的這麼位俊朗人,畢竟夏松見過這位向來體弱舊疾未愈聖人的具少,不曾見過的居多,因而在民間臆想揣測當中,有這麼位敢開口言稱向著黎民百姓的天子,也定然是生得慈眉善目。但在夏松朝堂其中,反倒像是頭壓得群臣有心無膽,筋肉枯萎,卻始終穩穩噹噹盤踞龍椅,相貌兇惡的怪龍。

“了不得,夏松此番調兵西御,看這模樣可不是小打小鬧,而是當真琢磨着要將匣中劍抽出一尺,教人間瞧瞧寒鋒。”

滿臉麻點身形彆扭佝僂的胖子,放下手中同樣滿是麻點,其貌不揚的大餅,忙不迭使一杯熱茶順順,有心誇誇到底是夏松皇城的廚子厲害,這餅子實在厚實,落到受災百姓手上,多活十幾日都不在話下,但就是咽到嗓子眼時忒乾巴。

衛西武所處的小衙門外頭,便是夏松皇城官道,打從當初范元央死

在皇城外后,重新興修整頓一番,外人看來應當是除除晦氣血氣,可只有極少數朝中人曉得,就連這等營生,都是順水推舟贈給其貌不揚衛西武的人情,旁人的人情也就罷了,偏偏是當朝夏松聖人的人情,而即便是衛西武由一位既無家世也無靠山的商賈吃下這麼大的人情,也沒人敢有半點不服。

勤聖之功,也就僅僅比扶龍之功,淺了那麼一點點。

哪怕是衛西武憑此而貴,討得個足能同二品大員平起平坐的高位,亦不是什麼難事,可這位滿臉麻點,長得相當寒磣的胖商賈,也只是要來這麼一畝三分地,做了位夏松皇城裏頭不大不小的小官,哪怕是因近來有功,也遠未提拔到什麼大員重臣的位子,仍舊是整日坐在毗鄰市井中的小衙門處,除去逗鳥便是喝茶吃餅,拎着旁人祖廟冒青煙的大功,換來個粗茶淡飯。

可衛西武偏是相當樂呵,隔三岔五,還不忘請那位木訥和尚前來飲幾杯熱茶,日子倒是過得輕快得緊。

就像是橫行疆場凶烈的猛將,得人收服過後,心甘情願做起了門前笑容可掬門神。

“地龍翻身,旁人只見地動山搖,撲簌簌震碎屋舍,萬馬奔騰聲震千里,卻不曾想到有些事,不一定就要秋後算賬,人算不如天算,就這麼個人人看來都是天災的禍事,沒準還恰好對了有些高人的心思,一來淺露鋒芒震懾群敵,二來可就是

有不少人要遭殃,藤條上頭的刺一如野草,燒也燒不幹凈,只得時常清理清理,才算舒心,也不枉費那麼多世家望族的人手死在皇城外。”

“殺人如翻書,常看常新,常清常靜,美得很。”

就在衛西武用茶水艱難咽下最後一口餅時,小衙門後門有四十餘騎翻身上馬,趁無邊雪夜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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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劍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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