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爭名逐利一線天
到荀元拓出門相迎時,才發覺看似很是有些鬼精明的張亞昌,實則還挺仁義,這四碗豆花沒多要,除張亞昌竇文煥這兩位形影不離冤家和師兄弟之外,許久未見的周先生破天荒將髮妻一併接來,統共四人分乘兩座車帳,當然就將這筆不小的開銷,壓到家境極好的竇文煥肩上,這其中當然是少不了張亞昌推波助瀾,相較於只同荀元拓討要四碗豆花,對這位大師兄如何都算是下手極輕。
至於這位師娘,荀元拓早年間自然是見過,如今再度上前行大禮請安,卻發覺這位先生髮妻與幾載前,容貌並無甚分別,養護得極好,甚至現如今的周先生,單瞧麵皮,大多人都要覺得同自家夫人差個一旬的年歲。
不過瞧見自家先生臉上始終掛着笑意,荀公子也是釋然笑笑,就將幾人請入鋪面其中。
久居齊梁學宮,張亞昌竇文煥二人入皇城納安,當然是有些雀躍,尤其是這位奇醜無比的張亞昌,渾然不在意自個兒麵皮嚇人,活泛得緊,竇文煥則是仍舊抱有富貴書香門第公子的矜持,但只需瞧其吞吃豆花時的模樣,就曉得齊梁學宮裏頭的吃喝,怕是分外單調,連強裝城府過人,掩飾住歡愉的貴公子,此時卻是端起盛豆花的瓷碗,吃相相當不講究。
“先生此來,不妨就在徒兒府內小住,平日裏空空蕩蕩,住處甚多,恰好再同先生論論棋道,許久不
曾試手,都快忘卻了這一道上的本事。”
周先生比起自家這三位徒弟,吃相最差,連事先說好在外留些面子的夫人,都是有些看不過眼去,見周可法將豆花吃到鬍鬚上,不動聲色回手摁到周先生腰間,只消拽起些許邊角皮肉提起些,而後使兩指一扭,晃上兩晃,就足夠使常人疼得五內顫抖,止不住討饒,只是當著三位徒兒的面,周可法只得是吃力擠出一絲笑意,收拾好鬍鬚,喚荀公子出門一敘。
“二品官,與一座同正一品規模相差無幾的府邸,為師都有些艷羨,短短几年入二品官,說不上是古來未有,曆數大齊到現如今,也不會超過五指之數,我家徒兒,果真是出息了。”
不知是嫌豆花鋪面人多口雜,欲換個僻靜地方說話,還是當真有些擔憂,時隔多年再返皇城,會不會替自家徒兒招引來什麼不應當有的目光,周先生刻意避過大多過路人,只找尋條荒廢幽深的小巷,隨意挑選了處石階,墊上布帕坐下,也遞給荀元拓一枚,還不忘叮囑兩句,“這可是你師娘出門前挑燈縫的,布料上好,仔細着些用,前兩日為師這身新衣裳蹭了些油漬,險些叫你師娘掐下兩塊肉去。”
荀公子接着過那枚周先生口中,挑燈縫製的上號布帕,上頭針腳雜亂,間隔時寬時窄,有點慘不忍睹的端倪,再瞧瞧自家師父這身新藍布棉袍,針腳同樣是怪
異雜亂,半晌都沒吱聲。
八成連周先生這一手針線活,與出門在外自行動手解決衣食的本領,都是被這般逼出來的。
“住處一事,自是有去處可住,現如今你小子可是二品官階的上齊重臣,做事自然不得如此欠考量,莫要忘卻上回你師父從上齊離去,是出於何故,好容易這些年月隨荀文曲那老混球,洗得差不多乾乾淨淨,再沾染上,可是要添無數麻煩。”
周先生坐定石階處單腿翹起,神情悠然,顯然是此番進京,心境又有不同,雖是身在檐下,抬頭向上看那一線天時候,總是要稍稍眯起眼來。
就這麼一處區區小巷。師徒之間將近幾載以來種種事,皆是一樁樁一件件講來,周可法身在齊梁學宮當中,談不上兩耳不聞窗外事,可消息自然是不比如今的荀公子靈通,單就大元一地內亂事,經由暗子與荀文曲剖析過後,荀公子自然是心知肚明,將此事說來同自家先生聽時,也是難免夾雜些自身見地,反而要比身在皇城其中更為坦率。
成王敗寇暫且按下不表,如只論那位少赫罕種種舉措,着實是位雄主,不過在荀公子看來,論用兵道奇正相生,方才可稱將才帥才,而這位少赫罕所行種種,步步皆是涉險,如只知曉一味用奇,便可說是此人做事擅決斷,尤喜一蹴而就,憑一招棋定勝負,走投無路時,乃是挽天傾扶大廈的雄主,但如
若治國仍只擅奇,而不擅平和,大元未必就要比現如今的境況強出許多。
內憂外患之下,必要顯現出強橫一面,而倘如是內亂盡解,最為妥當的舉措,實則是藏鋒。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何況西有紫昊始終覬覦,更素有爭端,再者因洙桑道一事結下樑子,佔去其商賈一道最為眼熱的銀錢往來,南有東諸島隔海相望,彈丸之地,夙興夜寐成日巴望着佔據夏松大元這等平原地,隱忍藏鋒數十年,大抵總是有朝一日欲掀禍事,倘如是一味不知收斂,未必就沒有戰事比肩繼踵而來。
上齊則與大元全然不同,雖說文強無武弱,積弊已久,經大元風滿樓攪動,不得不將扶武抑文一事推到風口浪尖處,起碼眼下聖人意志,已是將其點明,可但凡有操之過急,或是猛葯服下,必定要使得上齊動搖,如欲穩妥,未必大刀闊斧,或許更應當軟硬兼施,文火燉煮,才最是貼合上齊境況。
“話講得沒錯,不過為師還是要點明兩句,”周先生從始至終都相當安靜,聽自家徒兒講來,直到荀公子收尾時,才微微點頭讚許,“照你所言,實則大元這位新主,算計得並無過多錯漏,他強我弱時節,需事事緩和下來,明知不能勝卻偏要硬接,不智之舉,可要當我壓過敵手時節,便竭力要快些,畢竟不只單單有早日收復全境,整頓黎民安撫蒼生的考量,更是為
快一步將這等禍端剷除,好儘快趕在山雨前,替自己夯厚一份家業。立於不敗。”
“上齊文強武弱,根深蒂固,倘如是動得太快,朝堂動搖,國本動搖,必不是什麼好苗頭,疾症在骨里,倘如是直白添一劑猛葯,沒準病人登時氣絕身亡,可若是一味講究溫補,此消彼長,藥力不足清理病患處,那此事就推行不得,何況但凡是有些見地之人,已然能夠窺見到往後烽煙遍地,固然要放緩些,但快慢一事,本來不就是由你等把持?”
“高明庖廚擅控文火,醫道聖手,知曉藥力分寸,譬如一葉扁舟從十萬山行至納安,你要做的既不是撐漿點樁,使這扁舟離岸,也不是確保這扁舟靠岸,而是持槳划船,舟行快慢緩急,是順流而下,或是逆流緩進,其中避讓礁石暗流,火候才是關鍵。”
一席話恰好點在荀元拓最為狐疑處,可偏偏這次,周可法並沒有多說,而是在最為至關緊要的點上,稍稍戳了一指。
“時隔多年過後,再掉過頭來,你小子就會覺得眼前這事,實在是再容易不過。”
天色尚好,深冬時晚照斜陽,最容易惹人生出憐惜,狹窄巷子其中兩戶人家,飛檐隱生輝光,五色釉瓦銜頭繼尾,在冬陽播撒不遺餘力里,纏鍍上一重燙金底色,如此這般一遮,天地略無蹤,更莫要說近在咫尺的皇城內院,不過僅能見這麼一線天外,層層疊
疊,由暗色轉為燙金般不那麼炙熱的冬時天穹。恰似筆墨勾描,涇渭分明,而又在極短暫的時節隨流雲變換,繼破曉過後,再度歸復到尋常天色,三點兩抹奇異的明暗色澤,留為餘韻。
“這片天地下,做事最容易的,需向上看,誰人在高處,誰人有時就可說了算,即使是世人往往加以所謂法度,所謂道義種種牽制,但若是跳出圈外,不曾立在局內,就要曉得冷眼旁觀時,看得更為明朗清楚,上位之人下定心思做這件事,當然不會有多難,尤其此地是繼大齊國運的一方皇城,聖人握持的權柄,遠比大元等諸地更為牢固。若是連這等白得的功業都抓不住,回頭出去可別說是我徒兒,忒丟人,讓為師這張老臉往哪擱。”
“之所以你覺得此事棘手,並非是畏懼此事本身,而是對於身在高位應當如何自處害愁,也難怪有此念頭,尋常人都是先步入府上,再踏足內院,而你卻是先登內院,而後再去往府中,由奢入簡,先做了聖人器重青睞的來客,而後再步入朝堂,當然起初手足無措。”
正如周可法所言,青柴其中的荀公子,雖往日不見得貧寒,然而有這般潑天富貴壓來,一時同樣招架不得,只覺心頭沉重,難免就有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的心思,如今被自家師父戳破,相當尷尬咳嗽兩聲,最後還是嘿嘿一笑。
“那哪能瞞得過師父法眼
,師父到底是師父,哪怕日後徒兒官居一品,還是比不得師父學富五車俊逸超群。”
“不錯不錯,有長進,那為師可就接下這一記馬屁了。”
許久不曾見過的師徒二人相視大笑,眼中皆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僥倖,直至在豆花鋪面裏頭的師娘久等兩人不歸,在巷子口外高聲喊了聲周可法,穿着身相當彆扭衣衫的先生,才相當狼狽地連忙起身,縮頭快步,攜荀公子走出巷子,訕訕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