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莫名其妙
第二天一早,吳欽剛打開手機,就看到方惠芝發來的短訊,讓他到她家裏去。
吳欽記得昨晚喝了很多酒,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在顧遠家到底做了什麼。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去了。
沙發仍是那個沙發,方惠芝已換了衣服。一件米色帶條紋的長裙,顯得素雅清爽。
“這才五月份,感覺就像夏天一樣熱。”吳欽用手背抹了下額頭的汗。
“小吳,來,這邊坐。”方惠芝一臉憂傷,聲音低沉,目光飄乎不定。
吳欽在沙發上坐下,心裏忐忑不安。
突然,方惠芝捂着臉哭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吳欽完全被搞蒙了,他手足無措,不一會兒,他的眼圈也濕潤了。
方惠芝傷心的樣子,很容易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痛苦。看得出來,她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她想收起被狂風卷揚的風箏,然而那風實在太大、太野,而她手中的線又是那樣柔弱,她無能為力,就只能哭。
“師母,你別難過,顧老師他會回來的。”
吳欽提起顧遠,方惠芝哭得更厲害了,好像心裏的千般委屈、萬般無奈,以及壓抑了許久的怨氣,都要不顧一切地釋放出來。他不知道該如何寬慰她,只是呆坐在那裏搓手。
“師母,師母。”吳欽叫了兩聲,“你這樣,我心裏很難受。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做,我願意赴湯蹈火。”
“老師知道你一片好心。”方惠芝停下哭泣,擦了擦眼淚說,“你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還好吧。”
“其實,我和你一樣,從小就失去父母,我們同病相憐。”
“真的?”吳欽不想回憶過去,可是過去的事時不時就會出現在腦海里,當他聽到方惠芝說出過往的傷心,他覺得自己的心與她貼得更近了。
“我的父母都是解放前參加工作,後來在北京的一所大學裏當老師。我就成了孤兒,是好心的姨媽收留了我。”
“師母,你受苦了。”吳欽的眼圈濕潤了。
“姨媽對我還好,但姨父是個禽獸,她想欺負我,我就跑了出來,躲進福利院,靠政府的接濟活了下來。”
“你的心裏一定藏着很多苦。”
“唉,都過去了。”方惠芝的鼻子抽了幾下,“我住在福利院,經常有男孩騷擾。有一次放學回家,那伙壞蛋把我堵在巷子裏,我正擔心無處可逃,一個騎着自行車、身穿綠軍裝的大男孩出現了。他掄起挎包,以一抵三,把那幾個壞蛋打跑了。後來我才發現,他的挎包里裝的是磚頭。”
“你遇上好人了?那個男孩是誰?你們還有聯繫嗎?”
“那個男孩就是……”方惠芝停頓了一下說,“那個男孩就是顧遠。他處處保護我,還把家裏的白面饃拿給我吃。”
“哦,是顧老師。”吳欽說,“顧老師很有正義感。”
“那時,他家條件不錯。他父親是警備區的領導,住在軍隊大院,有了他的保護,再也沒人敢欺負我。”
“後來……?”吳欽說。
“後來的事,你也能猜出來。顧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親人。我們結婚這麼多年相濡以沫。如今,他不打一聲招呼就不見了,叫我怎麼不傷心。”說著說著,方惠芝又哭起來。
“師母,你別難過,學校正努力尋找顧老師。”
“學校,我才不相信學校呢,你看那個牛處長,什麼德行嗎?”
“他是有點牛。”
“小吳,這件事,你一定要幫幫顧老師。他可能躲在什麼地方不敢回來,要麼,是受到了威脅,要麼,被人控制了。我相信他對工作的熱愛,對學校的忠誠,也相信他不會背叛家庭。”方惠芝動情地說。
“師母,你放心。你和顧老師的事,就是我的事。其實,顧老師他……”
吳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為了顧遠,也為了方惠芝,必須保守秘密。只有守住秘密,才能保住顧遠。
那份珍貴的羊皮卷,除了顧遠,就是只有他知曉,沒有人掌握的信息比他更接近真實。只要他能破解秘符,就能給顧遠一個交待,也就能報答方惠芝的厚愛。
“小吳,你再打打電話試試。”方惠芝說。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手機里還是那句老話。吳欽搖了搖頭。
“我們報警吧,這樣傻等怎麼行呢。”方惠芝起身就要去派出所。
吳欽一時猶豫該不該報警,不過,既然方惠芝要去報警,他沒法阻止。何況,他也沒有理由阻止,只好陪着她去。
派出所距西部大學兩三公里。
在吳欽的印象中,除了考上大學辦戶口時去過派出所,此後多年,沒有和警察打過交道。
他不知道面對警察的詢問應該怎麼說,也不清楚警察會怎樣對待報案人。
但是今天,他是作為男子漢陪方惠芝去的,他反覆告誡自己不能心虛,不能自亂陣腳。
派出所里辦事的人進進出出,成群結隊。吳欽和方惠芝剛進大廳,就看到保衛處牛處長和一名警察邊走邊聊。
牛處長面帶微笑向他倆點點頭,沒有搭話。那位民警送牛處長到門口,握手告別。
吳欽對方惠芝說:“牛處長也來了,他不會是來報警的吧?”
“管他呢,我們報我們的。”方惠芝說。
兩人進了派出所值班室。
“警察同志,我要報案。”方惠芝說。
年輕的警察正在操作電腦,抬頭看了一眼方惠芝:“什麼事?”
“我家裏有人失蹤了。”
“稍等。”
吳欽和方惠芝站在小小的值班室,儘管那裏有幾張椅子,他們並沒有坐下,只是靜靜地站着等候。
警察忙完手頭的事,問:“怎麼回事?簡單說說。”
方惠芝說:“我是西部大學的老師,我丈夫也是大學老師,幾個月前去西藏考古,本應該昨天回來,結果沒有回來,電話也打不通,我們懷疑他出事了,所以來報警。”
警察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不耐煩地說:“這事也報警啊?”
“哦,對,我丈夫失蹤了。”方惠芝說。
“你丈夫只是暫時關機,沒有跟你聯繫,並不一定是失蹤。你回家等等,說不定這會兒他已經在家了。如果這樣的事都需要我們出警,那有了更重要、更緊急的情況,我們就顧不上了。”警察不冷不熱地說。
“人都不見了,還不重要?還不緊急?”方惠芝理直氣壯地說,“學校說他七八天沒有跟同事在一起。”
“對不起,你這種情況,我們暫時不受理。”警察說。
“為什麼不受理啊?”方惠芝提高了嗓門。
“同志,真對不起,我這還忙,你先回家再等一等,你們自己也找一找,確實沒有消息,再來報警。”
“再等下去黃瓜茄子都涼了。”方惠芝忍不住哭了。
這時,一個警銜較高的警察走了進來:“怎麼回事?”
“所長,這個女士不聽勸,非要報失蹤案。”值班警察向領導報告說。
“所長大人,我們是來報案的,這位警察,不登記,不立案,還……”方惠芝哭着對所長說。
“報什麼案?”所長問。
“我是西部大學的工作人員,我丈夫失蹤了。我要報案。”方惠芝說。
“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顧遠。”
“顧遠?西部大學歷史系的教授,最近在西藏考古?”所長問。
“是啊,所長,你知道?”方惠芝說。
吳欽注意到,這位所長就是剛才送牛處長出門的那個警察。難道牛處長先來一步,已經報過案了?
“呵呵。”所長一聲冷笑,“你叫方惠芝?”
“嗯,是的。”方惠芝點點頭。
所長又問吳欽:“你叫吳欽?”
“哦,是的。”
“劉警官,把這二位請進審訊室,單獨詢問。正準備傳喚他們呢。”所長說完轉身出去了。
“什麼?要傳喚我們?我們做什麼了?”方惠芝說。
值班警察說:“請吧,二位,我們去審訊室好好談談,你說什麼,我們都會登記的。”
“真是莫名其妙,我們是來報案的,怎麼要進審訊室。”吳欽感到不可思議。
值班室里另外幾個警察站了起來,對吳欽和方惠芝形成包圍之勢。
“傳喚,有傳喚證嗎?”吳欽問。
“當然有了。”所長拿着一張紙在吳欽面前晃了晃。
吳欽只注意到三個大字“傳喚證”,尾部有紅色的印章。
他傻眼了,明明是來報案的,卻被警察控制起來。這種場合,識實務者為俊傑。他對方惠芝說:“師母,別怕,過去看看再說。”
陰暗狹小的審訊室里,一張鐵椅子置於中央,與之相對的桌子上有盞打開着的枱燈。一名警察坐在桌子後面操作筆記本電腦,主審警察站在桌子旁邊。
“坐下吧。”主審警察指着鐵椅子對吳欽說。
“我,我不是犯人,為什麼要坐那裏?”吳欽有點心虛。
“是不是犯罪嫌疑人,你說了不算。”警察的態度很嚴肅,也很堅決,“你在這裏的所有言行都會有攝像頭記錄,希望你對自己說的話負責,你聽懂了嗎?”
“明白。”吳欽極不情願地坐進鐵椅子。他意識到,方惠芝可能也是同樣的待遇,不由得心生厭惡。
“你和顧遠熟悉嗎?”警察問。
“熟悉,他是我的導師。”吳欽說。
“你最近一次見到顧遠是什麼時候?”
“三個月前。”
“在哪裏見的,當時還有哪些人?”
“在顧老師家裏,顧老師要去西藏考古,我們給他送行,當時有方惠芝,還有別的幾個研究生。”
“最近幾天,你與顧遠是怎麼聯繫的?”
“最近,最近沒怎麼聯繫過。”
“聯繫還是沒聯繫?”
吳欽搖了搖頭。
“說話。不要搖頭。”
“沒聯繫。”
“昨天上午,你去省歷史博物館幹什麼?”
“查資料。”
“查什麼資料?”
吳欽心裏一怔,警察似乎掌握了不少情況。下面的談話一定要謹慎,小心掉進警察挖的坑裏。
“我要寫論文,去博物館查找語言文字方面的資料,這種行為並不犯罪吧?”吳欽心裏有點慌,但他告誡自己,鎮靜,鎮靜。
“語言文字方面的資料?說具體點。”
“我的論文是關於藏文的創立,所以要查找一些古老的藏文符號。。”
“有人舉報,顧遠在西藏考古期間盜竊了一份珍貴的文字資料,他帶着資料離開西藏后找過你。你正按照他的指示破解這些文字資料的含義。”警察有板有眼地說。
“沒有這樣的事。我最近根本沒見過顧老師。”吳欽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心砰砰亂跳。
“沒見面不等於沒聯繫,現在我們懷疑,你就是顧遠盜竊文物犯罪的同夥。”警察步步緊逼,“做賊心虛,你應該聽說過這個詞吧。坐下!”
吳欽坐回到冰冷的椅子裏,稍稍平復了自己的情緒,說:“顧遠是西大考古專業的教授,我只是一個學生。如果真有什麼學術問題,他應該去找黃堯那樣的大師,怎麼可能找我破解文字資料呢?”
“這個問題你應該最清楚。”警察說,“如果你配合我們調查,找到顧遠,算你立功,可以不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吳欽兩手插入頭髮里想了想,說:“我也想找到顧老師,他的家人很着急,可我確實不知道他在哪裏。他是考古隊長,不可能,也沒必要盜竊文物啊。”
“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要急着回答,先想想,想好了再說,你到底跟顧遠有沒有聯繫?”
吳欽看到警察腰間掛着的手銬,他的額頭滲出了虛汗。他做了一次深呼吸,說:“我沒什麼要說的。我知道的都說了。”
主審警察回到電腦跟前,指點記錄員將有些文字刪改,然後把幾頁紙交給吳欽:“在這份筆錄上簽字。”
吳欽看了看那些材料,大體上是自己所說的話,有些語句雖不是原話,但意思差不多,他就沒有細究,按要求籤字、捺手印。主審警察拿着筆錄出去了。
“我可以走了嗎?”吳欽問。
“稍等一下。”做記錄的警察說。
吳欽站了起來,想活動一下手腳。
“坐下,這裏是審訊室。”
“哦……”吳欽乖乖地坐下。
主審警察從外面進來,手裏拿着一張紙,“吳欽,你因涉嫌盜竊文物犯罪,公安機關決定對你採用取保候審強制措施,請在這裏簽字。”
“什麼?”吳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接過那張紙仔細看了一遍,嘴裏嘣出幾個字,“涉嫌盜竊犯罪,予以取保候審。”
“在通知下面簽字吧。”主審警察說。
吳欽拿着這張薄薄的紙,似乎有幾公斤重,他的手微微發抖。“我沒有犯罪,我不接受這樣的決定,我不簽字。”
“不簽字,你知道後果嗎?”
“我沒有犯罪,為什麼要取保候審?我不同意。”
“如果不簽字,馬上就拘留你。”
吳欽愣了一下。
“簽還是不簽?”
吳欽低下頭想了想,說:“我簽。不過,這一千元保釋金,我沒有。”
“看在你是學生的份上,保釋金就免了。”
“呃。”
“取保候審期間,你不得離開當地,隨時保持通信暢通,對公安人員的傳喚應該隨叫隨到。不得與其他人串通,銷毀、隱匿證據。如果發現顧遠的行蹤,必須立即報告。”警察說,“吳欽,你聽清楚了嗎?”
“好的。”吳欽說。
“你可以走了。”警察把審訊室的門打開。
“請把法律文書給我吧。”吳欽說。
“法律文書我們要存檔。”警察說,“西部大學保衛處會根據相關法規處理你的問題。”
警察一前一後出了審訊室。吳欽恍恍惚惚地走出派出所。本來是陪着方惠芝報案,不明不白的,自己就成了犯罪嫌疑人。
離開陰暗的審訊室,外面的世界依然燦爛,強烈的陽光刺得吳欽幾乎睜不開眼。光明是那樣的美好。一旦進入黑暗,人性就會變形扭曲。一間陰暗封閉的小屋,就足以讓人變得殘酷或者愚蠢。
吳欽想起方惠芝也被請進另一間審訊室。這會兒,她在哪裏,還在被審問嗎?
他在派出所的大廳里等了一會兒,沒有看到方惠芝。他掏出手機給她打了電話。電話鈴聲響了快一分鐘,沒人接聽。他只好獨自回到西部大學。